走江湖算命有着怎样的赚钱套路? 2024-07-30 00:59:26 本文作者:连阔如 江湖中之金卖两门做变绝生意之内幕 江湖中的金点应以算卦、相面、看风水、批八字做生意,不应当带着卖药。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应以治病卖药做生意,不应当带着算卦,否则金卖相混,同道人必出头干涉,责以江湖乱道之罪,令其改悔。在清末的时候,治病大夫不论是否够格,随便挂牌行医,随便售药。患病之人稍有不慎,不是被庸医所害,就是被售药所误。有些个卦馆门前都写着八个大字:“圆光寻物,专打鬼胎。”不知内幕的都以为他们会圆光,丢了东西,圆光圆得出来是何人偷去;专打鬼胎,是谁家有邪魔外祟,他们会捉妖(倒不是《青石山》、《混元盒》),谁也不注意这些事儿。社会里的事真是奇怪,不拘什么买卖,只要有人做,立刻就有人照顾。当初我老云在学房读书,有某学友,他父亲就在××街开设命馆,门前就立着那“圆光寻物,专打鬼胎”的招牌。我时常找某学友一同上学,他的父亲将我看成小孩子,不懂事儿,有什么事也不避讳。有一次他的秘密之事被我无意之中看个完完全全的。我还记得那天正下大雨,我找学友上学,他父亲说:“今天下雨,不用上学了,你们在一处玩吧。”我们两个小孩就在里屋内玩耍。工夫不大,从外边进来了一个人,约有二十多岁,穿着打扮像个仆人,长的相貌俊美已极。他进门就问:“先生怎么叫打鬼胎呀?”先生说:“凡是姑娘受了邪魔外祟,不夫而孕,就叫鬼胎。妇人的丈夫不在家,受了邪魔外祟,有了孕,也是鬼胎。这鬼胎要是不治,长成了形,生养下来不定准是什么东西。这鬼胎不唯可怕,传说出去,也真寒碜。”那仆人说:“鬼胎怎么打法哪?”先生说:“我有两个方法。一个极快当的法子是用针扎,我到你家去扎也可。”那仆人直皱眉,说:“我们这是姑娘,她不能出来,也不能到我家去扎针。先生你还有别的法子没有哪?”先生说:“还有一种治法,是用吃药往下打。”那仆人说:“吃药往下打倒是很好。是汤药啊,还是丸药哪?”先生说:“丸药。”那仆人说:“丸药便利极了。药费多少钱一服呢?”先生说:“一百五十两银子一服。”我听着他讹人,以为是穷疯了呢。这仆人说:“这药怎么这么贵哪?”先生说:“这药有上等的朱砂,一两二钱银子一钱;这里头有好麝香,叫当门子麝,每分卖二两四钱银子。就这两种药就贵极了,别的药还有贵的哪。可是,这药虽贵,有几样好处,吃下去人不受伤,一天的工夫,准能把鬼胎打掉。”那仆人听了,也觉得很喜欢,说:“吃下这药去要是不灵验哪?”先生说:“不管事,原钱退回。”那仆人就从腰中掏出一张银票,说:“先生你给配这药吧,我留下五十两银票当作定钱,明天我一定来取。那一百两银子我明天给你带来。”先生接过了银票,问他道:“你贵姓啊?”那仆人说:“我姓蒋。”说罢转身走去。他走了不大的工夫,先生就将他儿子叫出来说:“你快追那个买药的,在他后头跟着,瞧他进哪条胡同进哪个门,然后你打听那门是谁住着,你再回来。”他儿子就追出去了,暗中随着那个仆人而去。先生的媳妇才四十多岁,专爱说话。她问先生:“那买药的人来了,你为什么说会扎针呢?”先生说:“他来买药,一进门儿我就看出他是个仆人。我说会扎针,往他家去扎,是要去他家看看穷富。如若真阔,得多挣他的银子。他说不能往他家去扎,也不能到我这里扎,我就猜着了,一定是他当仆人的与他主人的姑娘小姐通奸有染。他们的小姐是大家之女,与仆人有私,焉敢叫我进门呀,也不能来呀。我猜着是仆人与小姐通奸有孕,就要他一百五十两。”他媳妇说:“这个仆人哪能花得起一百五十两啊?”先生说:“你不懂,我是用话探明白的,是要他的水火簧!”他媳妇问:“什么叫水火簧?”先生说:“他要穷,就是水,我少要钱;他要阔,就是火,我就多要钱。我瞧这仆人长得那么漂亮,穿得那么整齐,他主人家定是个阔家。我和他要一百五十两,他当仆人哪有这些钱,这钱是他们小姐花的,我和他要一百五十两他都没驳回,大约花个几百银子也花得起,我还要价要嫩了呢!”他媳妇说:“要嫩了怎么办哪?”先生说:“我有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的法子,还能问他多要钱。这个点儿(人),至少也挣他几百两。”少时他儿子回来说,他跟着仆人走进东四×条胡同,进了×宅了。先生听了,向他媳妇说:“×宅是个富户,这号买卖做下来,准够我们二年的花销。”他一家子有了这号买卖,欢喜得了不得,先生就提笔在手,开了两个药方,给他儿子五两银子叫往药铺里配制此药。他儿子就邀了我一同前往。到了药铺,柜伙抓药,他贪玩耍,各处瞧着。我知道那药方宝贵,便用铅笔抄写下来,是三棱、义术、水蛙、芒虫、鸟头、附子、天雄、牛膝、薏苡、蜈蚣、红花、大黄、芒硝、桃仁、杏仁、黄花、沉香、朱砂各等分,蜜制成丸,黄酒送下。其二是:皂角、细辛、肉桂、丁香各等分,共为细末,用药捣泥如丸。绸子包裹,如核桃大小,纳阴坐之,其绸上拴三股小线,坠铜钱三个。药铺伙计将药包好,他儿子拿回家去,配制去了。我自幼就喜爱谈奇说怪,见了他的事儿,我留心访查,果然至次日天黑了,那仆人往他卦馆取药。先生说:“先将坐药用上,觉着有了动静再吃丸药。”那仆人就给他一百两银票,持药而去。他拿走这药有没有效力,不得而知。恰巧第四天,我正在他家和他儿子写字、温习功课,那仆人进门就作揖,说:“先生,你这药真有效力,我来道谢。”说着又给了他五十两一张的银票。先生问他:“打下了鬼胎之后,人觉着怎么样?”那仆人说:“吃下药,肚腹疼痛难忍,还好,昨夜内胎就下来了。这两天病人周身软弱,不思饮食,心乱神昏。”先生说:“不好!还得配服产后的药吃,安神养血,若不吃药,恐有性命之忧。”那仆人害了怕,又问:“配这产后药得多少钱?”先生说:“这药倒不贵,才几两。最贵不过那避孕药,吃下去管保男女交合永不受孕。”那仆人听了,面上有了喜容,忙问:“那避孕药要配一服得用多少钱?”先生说:“二百多两。”那仆人说:“怎么这么贵哪?”先生说:“这种药里有避孕砂,出在南洋,贵重无比,二百多两还是药的本钱,我还没赚呢,如若再赚你的,几千两几万两还不止哪!”那仆人听完,由身上取出一对玉镯、两个戒指,说:“先生,你看这些东西,能值几百两,你将它变卖了,连那产后的药,一并配成,我后天来取,将来我还给你传名,重谢于你。”先生将东西收下。以后的情形,就不得而知了。直到如今,我晓得社会黑幕、江湖骗术,才知道那卦馆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金点座子”;占卦、相面、批八字是它的本等,带着卖药,调侃儿叫“枪里加鞭”;专打鬼胎的生意,是“做变绝点儿”(江湖人管给人打胎叫变绝点儿。这句侃儿是指着胎孩而言,十月临盆能够活的小命一条,他给治死了,由活变气绝了)。走闯江湖的人们对于骗取人的银钱,都不在乎。惟有对做这“变绝”生意的,都不赞成,他们调侃儿说,做那生意太“伤攒(cuán)子”(江湖人管做缺德的事儿调[diào]侃儿叫伤攒子,做亏心事也叫伤攒子),也真是伤天害理太缺德!他们做这种生意也是瞧人下家伙,该卖一百绝不要五十。第一回的钱,叫头道杵;第二回的钱,叫二道杵;还有三道杵、四道杵,最末一次的叫绝后杵。有时扎胎、打胎没弄好,弄出毛病来,遭了官司,骗财、害人,二罪归一,饱尝铁窗之苦。做这变绝点(给人打胎)生意挣钱虽多,头顶着杀人的罪行,也不把牢。如今时代转变,有卫生当局管理医生、药商,对于无执照售药的、无凭书行医的,取缔得很严。无论药铺、卦馆,都没有那打鬼胎的招牌了。可是,凡是做这变绝生意的,又花样翻新,另想招揽这种生意的办法。他们在包药的发票上,印着几个大字:“此药孕妇忌服。”如若有人问他,这药孕妇吃下去怎样,他们就能明白此人欲买打胎的药物。于是,施展他们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售以堕胎的药品。这“孕妇忌服”,就是做绝点生意的变相招牌。上年有段新闻:“(二十四年四月八日)西直门北关门牌×××号××堂××膏药铺,铺长×××,专做绝点,收手术费七八十元至一二百元,或为扎,或为用药,断送了无数小命。不料事机不密,被人告发,被官署查抄,饱尝铁窗风味。”我说做这种生意真伤攒子,不知社会人士作何感想?江湖中锍(liǔ)幅子的我老云虽然卖稿为生,每日埋头书案当刷子匠,有了闲工夫就到外去游逛,什么东安市场、西单商场、天桥儿、什刹海,时常地巡礼。有那又便宜又贱的胶皮车,花个几十枚就能转半个北平。每逢洋车走到前门里外、西河沿、王府井大街、霞公府、西单牌楼北边,都有那撒传单的,追着往洋车上愣锍。所撒的传单不是卖药的,就是相面的,天桥儿也有这种撒传单的。我问某江湖人:“他们这撒传单的人按江湖事说是干吗的?”某江湖人说:“他们这种人,说行话叫'锍(liǔ)幅子的’。”他们都是欲做江湖事,知识聪明不足,才给人撒传单。调(diào)侃儿管那传单叫“幅子”,管撒去叫“锍”。他们这行人本领也分高低。有本领的给相士们撒传单,挣了钱三七分钱、二八分钱;本领弱的撒一天传单,挣三四角钱。行家雇撒传单的花钱虽多,拿出去一千张传单,准撒给一千人,多少也有点效力。力笨雇撒传单的,花钱可是少些,拿出去一千张,撒不了三二十张,剩下都论斤卖了,包花生仁了,指望传单发生效力,那不是做梦吗?有本领的撒传单的,拿出去传单不能遇见人就给,他们也有诀窍:哑巴不给,瞎子不给,拉洋车的不给,卖苦力气的不给,外国人不给,蒙古人不给,穿的衣服太穷不给。这些人都不能到旅馆花钱相面,给他们传单也是白糟践东西。他们撒传单的每逢要给谁一张传单,得瞧着给谁不白给,有几成儿能照顾他们才成哪。撒的传单不多,见的生意不少,那才是锍幅子有把点(瞧着哪位像花钱的,调侃叫把点)的本领哪。可是有本领的锍幅子的人都不挣死工钱,要说三四角一天,他们是不干的。挣了钱和先生三七分账,少了,一天挣个块钱里外;多了,三二元。可是相面的先生凡是有经验的,都愿意三七下账,雇有本领的撒传单,钱虽多花,挣得还多哪!有时撒传单不把字露出来,把没有字的背面给人看。我因这事向他们问过:“你们为什么撒传单反着给人家呢?”他们说:“一般的人因为知道传单是宣传品,看一眼就扔了,甚至于还有不看的,我们反着递给他,他不知道是什么,无论如何也得看看。只要他看,就许触动他的心机,照顾一下子。反着传单递给人,是叫人非看看不可。这种做法,非是久惯锍幅子的才能这样哪!”我听他们所说,才明白个中的用意。可见社会里的事,不管哪行也有研究,若像绸缎店的徒弟出来撒传单哪,看见人就给一张,简直是白搭,哪能有宣传的效力?我老云对于江湖中锍幅子的人们,是佩服他们有经验阅历,不是白挣钱不管东家赔赚的。三不管的戗(qiàng)金生意算卦、相面、看风水,总侃儿叫“金点”。分开了说,相面的又叫“戗金”,又叫“票金”。据我所知道的,三不管的戗(qiàng)金(相面的)有十几个,分为三大支派:一是陈大官的门人弟子;一是刘五先生的门人弟子;一是桂振峰的门人弟子。陈大官系山东腿儿,长得相貌最好,说行话,他是“人式压点”(yā 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胆大敢言,得有江湖真传。各省市、各码头、各村镇他都去的。有好些个做戗金的能在乡间挣钱,不能在都市码头挣钱;有些个做戗金的能在省市码头挣钱,到了乡村不成的,调(diào)侃儿叫“不吃科郎(kē lang)点”(庄稼人)。惟有陈大官这个做戗金的是省市商埠也成,乡村镇市也都能成。凡是江湖跑腿的人,只要一提陈大官,无人不知,他的生意到处“火穴大转”(zhuàn,买卖挣了大钱了),因为他有“万儿”(名儿),有好些个人拜他为师,给他“叩瓢”(江湖人管磕头调侃儿称叩瓢),有为学他的本领的,有借他的万儿走闯江湖的。在天津三不管有个相面的周岐山,自号亚卧龙,生得身躯短小,眼大口方,拜陈大官为师,在大连、烟台、营口、天津、青岛、济南、龙口等码头,安过些回“座子”(江湖人管设立临时命馆调侃儿叫安座子),总是初立的一个多月生意最好,过了一个月后就不能支持,江湖人都说他学的生意,前棚最硬,后棚(一见面的前三抢儿调侃儿叫前棚,多挣钱、使人佩服调侃儿叫后棚)最软,始终是虎头蛇尾。他在天津某公寓内安了回座子就是这样,后来支持不住了,到三不管去搁明地。我老云在他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的时候立着听了听,只见他说的很有派儿,也会“触簧”(管用冷话硬撞周围的人调侃儿叫触簧),也会往下“叫点儿”(叫住相面的人),到了“散帖”的时候,愿意相面的接条儿,行话叫“归包口”(说完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侃叫包口)儿,“撒幅(sǎ fú)子”(往周围人手中撒算命的号儿)也很有人接帖。他的“杵门子”最硬(相面人管能挣钱,敢向人要钱,有要钱的手段调侃儿叫杵门子最硬)。钱到了他的腰内之后,给人相上面哪,只有几句干脆嘹亮的,越听越不像事,使人对他的信仰上立时失望,当时就后悔,他哪能有“回头点”(江湖人管有人花了钱相面,应验了之后还不断地找他们相面,调侃儿叫回头点,以有回头点为最大的光荣)呀!我见亚卧龙这样,才信人传言,他的后棚欠研究,传授不真。我向江湖人探讨,有人说,他只会“腥”(假的),不攥(zuǎn)(懂)“尖儿”(真的),不懂得“尖册(chǎi)儿”(江湖人管熟读相书叫懂得尖册儿,没读过相书叫不懂尖册儿,还是以钻尖儿为高明)。像周岐山的本领,只能打“走马穴(xué)”(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天津也不能久长,至今不知他哪里去了。在三不管相面的生意做的日期最多的有个郑耀庭,是河北沧州的人,他从前挑个竹筐收碎铜烂铁,没有事的时候常逛天津的西城根。那块生意虽在清末的时代,也很发达。“戗(qiàng)盘”(相面)的生意,有两个高明的安座子的最好。来了相面的人,他一见面就知道人的心内有什么事,几句话叫人心服口服,如遇仙人。江湖的人们常说,把(bǎ)现簧(常瞧当时的心事调[diào]侃儿叫把现簧),高绪斋第一;在街上做干跺脚的(江湖人管相面的人不用桌凳,不使棚帐,只凭他空人一个,在墙根底下一站,拿管铅笔给人相面挣钱,说行话叫做干跺脚的生意),刘五先生最高。那刘五先生是南皮县人,开过“汉壶瓤子”(管开草药铺调侃儿叫汉壶瓤子),因为和人“朝(cháo)翅子”(江湖人管打官司调侃儿叫朝翅子),他改行吃“金”,学会了相面。他长得身高、面庞儿大,人式很压点(yā 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朵儿(字儿)又清”(江湖人管字写得好,有学问,调侃儿叫朵儿又清),又攥“尖儿”,使人情做生意,永远不“鼓点”(江湖人管没人和他们打架,没人和他们争吵,调侃儿叫不鼓点)。每天到下午,只要他往墙根一站,立刻人就围上,行话叫“自来粘(nián)子”,“顶点数(shǔ)”(江湖人管相面的主顾一拨挨一拨接连不断地谈相,调侃儿叫顶点数),哪天也挣一两元钱。除了下雨下雪的天不能挣钱,好天好日的,永远那样挣钱。在那个年头要每天能挣一两元钱,能比现在挣七八元还好。那郑耀庭天天去看相面的,瞧着刘五先生挣钱的本领,生了羡慕之心。刘五先生每天瞧着他听相面的,就知道他有意习学这行儿。有天收了市的时候,向郑耀庭问道:“你干吗天天来看相面的?”郑说:“我来看这个,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的心。”刘先生说:“你要爱惜这个,就学学吧!”郑说:“我学不了,没念过书,不认识字哪能成啊?”刘先生说:“不认识字没关系,一样能学。就是看此心专不专,如果专心学练,一定能成。”郑说:“我能专心学的。”于是他二人商商量量就成为师徒。刘五先生的传授很好,因为他不认识字,不教他做高了,只挣“贸易点”(商人)、“科郎(kē lang)点”(庄稼人)的钱。所有相面用的方法与所说的话,都是粗糙的言词,不到三四个月,学成了就能上地(做生意),做戗(qiàng)盘(相面)的生意。和他师傅一样,任什么东西也不拿,只用几张纸,一管笔,到三不管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就挣钱。天津的社会是工商业的劳动区,手艺人多,河岸码头卖力气的人、赶车的人、使船的人,就比哪儿也多。这些人虽然是无资产的劳动分子,只要一晃膀子就能挣钱。在民初的那些年,天津这地方是真发达,哪个人凭力气也能挣一元两元的。三不管将开办,下级的人都去游逛,有这些“科郎点”,郑耀庭就得着好买卖。他是笨鸟先飞早入林。上地早,收得晚,很挣下不少钱。江湖中相面的人就数他在三不管做生意待的日久,二十多年也没挪过地方。人人都说:“他的老帅(江湖人管师傅调[diào]侃儿叫老帅。帅与师只欠一笔,请阅者注意,别以为我的帅字是师字,少一横儿)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得地道。”可是,他只能养家糊口,没挣过几百元、几千元,只能做“零毛碎琴”(江湖人管不能挣成元洋钱,挣角儿八仙、几十个铜子,调侃儿叫零毛碎琴)的生意。要说能挣大钱,还得属着他的大师兄云霞子。那云霞子是沧州人,与天津的名武生高福安同乡,名叫于紫阳。自早年拜刘五先生为师,他学会了生意,就不愿意做地上的买卖,往津、沪、汉、烟、济等商埠码头,各大旅馆、各大饭店挂牌相面,遇见通达事务懂得社会里一切诡诈事的人,他没法敲诈,挣个“迎门杵”(挣的头一笔钱)了事;见有那做亏心事的人,做诈一下子。他的手段很是毒辣的,图眼前快乐,不到十年他自己就患起“丢子(si)”(江湖人管疯人调侃儿叫丢子)。我老云向江湖人探讨他为什么疯了的。据说,他“挖(wǎ)点”(敲诈人)太多了,伤了“攒(cuán)子”(江湖人管做亏心事调[diào]侃儿叫伤攒子)才这样啊!世上的事有因果报应,说起来叫人可怕,伤天害理的事还是做不得呀!在前几年,往天津地道散步,遇见了于紫阳,他穿的衣服破烂不堪,面貌枯槁,两眼发直。将他截住,我问:“先生,你怎么这样了?”他说:“我不认识你。”我说:“当初在河北竹林村煤铺西边的小胡同内,我给你们了过事,难道你忘了吗?”他惊愕不已,连说:“遇见神仙,遇见了神仙。”往东而去。至此,我才知道他是真疯。那刘先生一共收了四个徒弟:大徒弟有本领,几百几千地挣,可是疯了。二徒弟郑耀庭,就能挣个零毛碎琴(江湖人管不能挣成元洋钱,挣角儿八仙、几十个铜子,调侃叫零毛碎琴),没有多大的来历,闹得衣食不缺,无病无灾。三徒弟×××,本领也好,可惜他的“果食码子”和他人“扯(chě)了”(江湖人管媳妇调侃儿叫果食码子,管跑了调侃儿叫扯了);到了烟台,坠入“库果窑”内,成了“库果”(江湖人管娼家下处调侃儿叫库果窑儿,管妓女调侃儿叫库果),大约着也是伤了“攒子”。四徒弟孙耀西,“戳的朵儿真嘬”(管字写得好调侃儿叫戳的朵儿真嘬),“幌幌(huàng)”(管贴的报子调侃儿叫幌幌)上的“万儿”(有了名儿),是华阳山人。他二十三四岁出师,往各码头做生意,很为不错,挣了不少钱,刚娶了媳妇,就“粘啃(nián kèn)押头”(管得了重病调侃儿叫粘啃押头),“咯光子血”(管吐血调侃儿叫咯(kǎ)光子血)“土了点”(即是死了)啦。闹了寿夭,大约也是伤了攒(cuán)子。刘五先生只有一个儿子,父传子受,也做戗(qiàng)盘(相面)的生意。二十多岁的人,先“抹海(mò hāi)”后“插末(chā mòr)”(管吸鸦片烟调侃儿叫抹海,管扎吗啡调侃儿叫插末),成天价往各处行窃,自顾不及,哪管他父母。刘五先生年老气衰,挣钱的能力一日不如一日,竟困难得衣食不保,老早就去世。他们的师徒只有郑耀庭一人,安然久过,没出什么毛病。其余的都没得好。不怪江湖人常说:“多挣钱,多作孽!”若是为商家将本图利,多挣钱也没事呀。我劝没能为的金点们,虽不能多挣,顾得住衣食就不用学那伤攒子、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挖点(占人家的便宜)的手段。刘五先生师徒就是前车之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合(闯江湖的)们何不醒攒(cuán)儿(管觉悟过来叫醒攒)!三不管的杨大将有年冬天我往天津看望朋友,住在客栈内。清晨早起,往海光寺绕弯儿,临回来的时候,走到三不管枪毙人的行刑场(上权仙电院南边),见靠西墙根围着一群人,不知道是干吗的。挤进去一看,见场内是个地摊,地上铺着一块毯子,上边放着一个罗盘,大小十几个定南针。有一块石板,两根石笔,一根文明杖,场内有个人不住嘴地嘟囔。这人长得瘦,中等的身材,他穿着小棉袄、棉马褂,没穿棉袍子,底下是棉裤、棉鞋,我不知道他是干吗的,定住了心神慢慢地听。见他用手指着一个人说:“这位老兄多大年岁?”那人说:“我今年三十七岁。”他又问:“再添上十三岁,你是五十岁对不对?”那人也笑了。他是个又愣又怯的样儿,又用手指着另一个人道:“这位老兄多大年岁?”那人说:“我今年四十一岁。”他说:“再添上十九岁,您是六十岁对不对?”那人说:“对了。”他说:“我这根文明杖,往你身上一挨,就知你的媳妇克不克。”说到这里,他又向那人说:“您的媳妇宜小不宜大,大嫂子比你大比你小呀?”这人说:“比我大三岁。我十六岁那年娶的。”他说:“坏了,坏了,娶得早了,非克妻不可。”那人说:“对了,我媳妇死了。”他听说对了,向围着的人大声嚷道:“又对了一位。相得不对了,倒找大洋一块。我这几天始终也没找出钱去,叫我着急。”他的调门忽高忽低,惹得众人直笑。我看到这里才知道他是个相面的。听他相了好几个人,都是白送不要钱。这回他又向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你这人,媳妇宜小不宜大,大了得克去。大嫂子多大年岁?”这人说:“她今年四十五岁,我今年四十二岁,比我大三岁。”他又问道:“死了没有?”这个人说:“没死。”他听着没相对,又向这人说:“现在没死,早晚得克了。你回家别跟她说,您要跟她说,她就骂我,真叫我急。”他这样一说,围着的人全都乐了,可是大家这一乐,把他那没相对的事全都忘了。我老云云游了十几省,看见过多少金点(算卦的总称曰金点),什么样的都见过,还没见过他这滑稽派的相士哪!可是他随送相随着抓哏(包袱儿),真比说相声的不在以下。抓了哏,听的主儿乐,还没有不咧瓢(liě piáo)(大笑)儿的。他这逗笑的好处能给自己遮丑儿。相得不对了,大家一笑全都忘了。我曾听老江湖人说过:“万象归春。”说相声的叫人一乐就叫春。不论是哪行儿,也是逗笑儿好,电影的片子还是笑片能引人入胜,戏台上还是有丑角儿才能热闹。唱大鼓书的也有老倭瓜、架冬瓜的滑稽大鼓;单弦呢,也有群信臣的滑稽单弦;说评书能有叫座魔力的双厚坪、品正三、刘继业、袁傑英、海文泉等,都是以把人逗笑为拿手。“万象归春”这话是不假,哪行儿能会滑稽术的也能受人欢迎。这个相面的仗着会使滑稽艺术,不用使拴马桩(用话把人扣住)儿,也不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围着的人谁也不想走。他到了归买卖要挣钱了,向观众说:“我姓杨,双名叫润斋,京南固安县的人,人称杨大将。我到过霸、宝、文、大、固、永、东,昌、顺、密、怀、平,大、宛两县,涿、良、房。京兆二十四县,提起来杨大将没有不知道的。天津也常来。那位说,你这是相面吗?不是。这是卖扁食(水饺)的喝汤,引引人。要是相面哪,是相人老中少三步大运,住什么房子,妨父母不妨,克老婆子不克,有几个儿子,有几个闺女,应当在哪界做事,富贵贫贱,穷通寿夭,连坟地带孩子,连老婆子带宅子,洗脸带捋胡子,一连带架全都有啦,大洋两毛,多了不要,少了不谈,哪位要相,哪位说话。”真有几个人叫他给相。他是随相面,随抓哏,围的人始终不散。我听他相了几个人,笑得肚肠子都疼了。较比听万人迷的相声还觉着热闹,站得腿都酸了,我才回店歇息。用了饭之后,有我的朋友曾文盛约我在下天仙去听玩艺儿,直听到散了戏。往恩德元吃饭,又去逛法租界,往某胡同里遛了一个弯,坐了不大工夫,就听见大门外有人喊嚷:“算卦,相面,看手相不要钱。”声音忽高忽低,招惹得各屋子游客全都笑了。跟着这位相面的先生就进了院子,隔壁的屋中有位客人把他叫了进去,给那妓女相相面,只隔着一层木板墙,往那屋听得很真。他们并不是相面,而是彼此抓哏,来了一回对口相声。这个乐,那个笑,十分热闹。结果,那位游客花了四角大洋,那位相面的先生才出来。我跑到院内一看,这位先生就是那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的杨大将。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做金点(算卦的总称曰金点)生意的人也有滑稽派的,真是叫人想不到啊!三不管的八岔子(奇门卦)生意在三不管的南头每逢下午,有个算卦的。天天儿,他还没到那儿,问卜的人就先到了,在附近来回打转,净等着他来了好算卦。我好奇心盛,觉得这位先生一定高明,特意地看了他几天。只要他一到,把摊子摆上,四面的人就围满了。他算的是“奇门卦”,那六十根签子往筒内一放,这个也伸手,那个也伸手,一阵乱抽,眨眼之间就把签子抽出一半,大家攥着签子等他算卦。我往他这摊子上看那“局式”,就知道他是腥门(假的)了。什么叫做局式哪?就是他那摊上正当中摆的那九个卦子,横三行,竖三行,每行三个。那卦子上是戊己庚辛壬癸丁丙乙,按《奇门大全》说,那叫局式。凡是算奇门卦的都得先把局式布好了,然后有人算卦,再按着签子上的字,往局式上摆卦,要学奇门最难学的可就是这局式。有些个江湖人要做生意,只把那江湖术学好了就能挣钱吃饭,谁也不花多少年的工夫去学那奇门遁甲。老合(江湖艺人)们的奇门使“尖盘”(真的)的虽有,总是不多吧。他那卦摊我听了几天,听他给人断的卦语都是“八面风”,怎么说怎么有理。他那摊上问卜的人,不是都来问卜的,有七八个人都是“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有些个人都管这位先生叫“卖油郎”,我不知是何缘故,向人们打听为什么叫他卖油郎。据知他根底的人说,他从前是个挑担卖香油的,受某江湖人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他弃了香油担改了“八岔子”(奇门卦)。他有几个敲托的,又会使几道簧,卖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生意很发达。一般人都不叫他的姓名,叫他“卖油郎”。很兴旺个十几年,到了民国十五年,他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在南市第一舞台的西南方,德美后前边,路北有一溜小铺面房,西头路北的门前有张小桌子,桌上有个小檀木签筒子,筒内六十根签子和那全份的卦子,也都是檀木的,上边支着个小布棚,上写三个大字是“厂×士飞星奇门”。桌后边坐着一个老先生,有五六十岁,胖大之躯好像老寿星一般,他那卦摊上问卜的人一天价紧忙,接连不断就不住闲儿。我看见他那人,才想起来曾在大连西岗的某油房前边久摆奇门的“厂×士”。他是北平东边通州的人氏,是个书香门第,饱学之士,摆的奇门不是腥盘(假的),纯粹是“尖盘”(真的)。他断卦的口吻稍带一点江湖味儿,他一辈子只在大连、天津两处,挣的钱就够养老的,做了一辈子响万儿(成了名儿)的生意,腥尖皆通,火穴大转(zhuàn)(挣了大钱了),那就应了我老云的话了:“腥加尖(假的加真的),赛神仙。”世上的事,不论那行,净耍腥儿(假的)是不成呵!在民国十二三年的时候,高大愣卖大力丸的场子对过,有个年纪最小的摆八岔的,也就有二十岁,了不得啦,他那摊上写的是:“连仲三诚演奇门。”我老云听过他几天,见他买卖虽然挣钱,可是一腥到底(全是假的),得了江湖的传授,使腥儿、卖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最好。口齿伶俐,很能警人。只是他不攥(zuǎn)尖儿(不学真的本事),美中不足了,也是他的缺点。他惯“戳簧”。什么叫戳簧哪?譬如有人去占卦,他把卦摆得了,问那问卜的人说:“你这卦是问财?”问卦人一点头,他就说:“我这卦一看就知道你是问财。”如若那人不点头,可是他心灵嘴快,立即就说:“……或是问事,我都能看得出来。”他那愣戳,戳不对的时候,不等问卜的人发言,立刻就说或是问事,随着就拐弯,调(diào)侃儿叫“抽撤口儿”。据江湖人说,他年轻,不大,跑的腿儿长,自从幼小拜天津北开花柳座子的杨春山为师,论江湖人的支派,他是山东德州×家庄的门户,他们那门人都是挑(tiǎo)招汉儿的(即是卖眼药的)。当其学成了生意时,与德州达官营的潘长鸿往烟台去做“四平粘(nián)子带搬柴”(江湖人管出高案、卖丸散膏丹各药的调侃儿叫四平粘子,管带拔牙调侃儿叫搬柴)的生意。在烟台的南市场泳仙楼前,很做了二年好生意。后来潘长鸿往大连去了,他们“劈(pǐ)了穴”(江湖人管分了伙调侃儿叫劈了穴)之后,他一个人在南市场又安了(开了)“柴座子”(江湖人管开镶牙馆调侃儿叫柴座子)。他做了未久,又与做八岔子(算卦中的一种)的张子庚学了摆奇门,遂弃了“汉门”(凡是卖药的调侃都叫汉门)的生意,又吃了“金门”(凡是算卦相面的调侃都叫金门)啦。每逢冬天的时候,他在烟台的后海沿去“挑顿(dūn)子汉儿”(江湖人管卖咳嗽药调侃儿叫挑顿子汉儿)。有年,我老云在美阳会上还见过他,正做“戳黑”(江湖人管点痣的调侃儿叫戳黑的)的生意。民国八九年,他在天津的南马路还挑过“熏(xūn)子汉儿”(江湖人管卖闻药、卖避瘟散的,调侃儿叫熏子汉儿)。民国十二年他与“光子”(拉洋片的调侃儿叫光子)上的王秉肇到了营口洼坑甸做八岔子。十三年回到了天津,未久他又去北平,在天桥吃“金”(算卦),响了“万儿”(有了名儿)。至今,他又改了“团(tuǎn)柴”(江湖人管说评书的调侃儿叫团柴)啦。若在海北海西,提起连仲三来,“万儿很正”(这个人不错)。阅者诸君若问他为什么万儿念的,就是为了那个。江湖中金点的黑幕老云在今春往开封有事,得闲去逛相国寺,见各种杂技场都围得风雨不透,数山东大鼓、男女合演的鸳鸯档子尤为叫座,较比坠子还受欢迎。这些玩艺儿我都不喜欢去看。往里边走,见殿后有个“疙瘩粘(nián)子”。阅者要问什么叫疙瘩粘子,据他们江湖人说,大玩艺儿场围的人多,调(diào)侃儿叫海(hāi,多)粘子;小玩艺儿场围的人少,调侃儿叫疙瘩粘子。我不知道那疙瘩粘子里是什么生意,挤进去观瞧,见场子内有张小独桌,两旁有两个小条板凳,桌上放着破笔墨盒、纸条子,有一对玻璃框,内写着“直言无隐,概不奉承”。桌后边立着一个人,长得细条身材,白面庞,五官清秀,穿着打扮像个官僚,两撇小黑胡子,大概是个相面的。只听他的话是南方口音,好像江浙的人。他说:“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我是从此路过,要传个名儿。住在旅馆内,有本处政界的伟人由上海把我约来给他们谈相。我曾听人说,开封是过去几千年前故去的都城,风淳土厚,这里的人都守旧礼。我要逛逛相国寺,偶步闲游,在庙内要送相法。相对了大家给我传名,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我有个名,大家诸君常看上海报登有大相士小糊涂,就是在下。今天咱们送相,分文不取,毫厘不要。我可有几种人不送:聋子不送,哑巴不送,不孝父母不送。我送的是读书识字明情知理的人,就是不认字,久闯外面、通达人情的人。可是多了不送,只送六相。哪位愿意相,哪位伸手接我的纸条,接着了也不用喜欢,接不着也别烦恼,接着了就有一相。”说着,他就拿起六条白纸,社会里的人有好贪便宜的通病,围着的人争先恐后争那纸条。我抢着把末一张纸条接过,他叫我们六个人都站在桌前,一一地站着。相面的先生左手攥着一把纸条,右手拿着一管笔,往墨盒里蘸了蘸,就冲着头一个人往纸上写了写。写的时候把手举起多高,捂得很严,不叫大家看见写的是什么,只叫身后的那人看见。他还冲着身后那人说:“头一位他弟兄几个,我能知道,你看见了没有,就是这几个。”那身后的人笑了笑。他向头一个人道:“你兄弟几位?”那人道:“我们哥儿两个。”相面先生就大声喊:“相对了一位。我这先写两位,他就是哥儿两个。”说完了又换了一张纸,还是捂着不叫人看。他用笔写了几个字,写完了冲着身后的人亮那纸条说:“第二位就是弟兄这些个。”说完了又向第二个人问道:“你兄弟几位?”第二个人答道:“我兄弟四个。”小糊涂又嚷:“相对了两位!”于是,他就用这先写后问的法子,一个一个地相。到了我这里,我说是哥儿三个,他也嚷相对了。我可是没看见他那纸条,不知他写的是什么,总是疑惑有假。他相完了六个人,就说:“这就是相面吗?这是送相。要真相面,不能这样简单。讲究相人老中少三步大运。哪年妨父母?哪年克妻?什么年立子?士农工商,应当在哪一行做事?是当人中领袖,是给人做事?哪年不好,哪年发达?得谁的好处?受谁的害处?由幼小直到老,全都说到了,那才叫相面。相一面得多少钱哪?若按我的润格是:细谈相法五元。今天在这相面要多少钱哪,别说五元,连一元也不要,特别优待,只为传名,收两毛钱一相。要全都花两角相面,我可不相,只相八个人。过了八相之外,谁要再相,可要五元钱。也许你不相,也许我不谈,哪位要相,哪位接我的纸条,接着了算有一相,接不着没有。可是接着不用喜欢,接不着别恼。”他说着就另选了八张纸条。他说:“相对了两毛钱归我,相不对了你再拿回去。”于是就问谁相谁伸手,我们这六个人每人都接了一张。格外还有两个人也接了,共是八个人。他叫我们在桌子角旁的凳上都坐好喽,他说:“咱们是相金先惠,不对退还。”我们八个人都掏出两角票来,一块六大洋放在桌上。相面的小糊涂用墨盒压好,就按着次序给八个人谈相,我老云当然是末一个。他给第一位相终身的事,我都不留神听,惟有相到兄弟几位的时候,我见他把先写后问的几张纸条,都攥在手里,把一张没有字的扔了。看那有字的第一张,上写“兄弟两位”。我看完了,心中很是佩服,他的相法真是先写后问,写得对,相得对。那第一个人也心平气和,花了两角欢喜而去。接着,我又由第二位看起,直看到第五人,无一不对,不只是这五位的兄弟几位全相对了,他们在哪行做事,脾气秉性,经过的运气好歹,分厘不错。至到了我老云的时候,他相得对不对我不做声,也不摇头,也不点头,还既不定神,也不走神。他那纸条上写的是兄弟三位,倒是对了,只是他说的我的职业与我的性情等等全都不对。相完了面,我回到客店,回思往事,疑虑颇多,总不相信小糊涂的相法有准。次日,我又去他那儿看热闹,正赶上一个某甲和他捣麻烦,他那纸上写某甲是兄弟四个,某甲说不对。小糊涂说:“将才你说是兄弟四位,这是怎么又改了哪?”某甲说:“我五弟出门在外,我将才说错了,可是我说错了没关系,你相错了可不成!”我听某甲和他争吵的事,对于他那纸条上先写后问又生了疑心,觉得他定有“手彩”(手上的功夫和技巧)。至于什么手彩,实在不知。我由开封回来,路过保定,在马号遇见一个老江湖的朋友,请他在饭馆喝酒,闲谈起来。我忽然把在开封相国寺小糊涂给我相面的事说给他听,他只是好笑。我问他:“这相面的纸条上先写后问有什么手彩?”他说:“那叫小蜕皮。”我说:“什么叫小蜕皮哪?”他说:“那小糊涂左手攥着几张纸条,先写上某人兄弟几位,然后再问某人兄弟几位,说的写的俱都一样,那个也是手彩。”我问:“究竟他那手彩怎么使呢?”他说:“譬如小糊涂给三个人看相,他左手攥纸,右手用笔往上写,捂得挺严,不叫人看见,他是假装往上写。事实真没写,他问头一个人你兄弟几位,那人说三位。他就喊相对了,那是蒙人,纸上还没写哪,他唬事。他问出头一个人是兄弟三位,把人家的弟兄数儿蒙了去,再给第二个人相面的时候,往第二张纸上写兄弟三位(注意,第二张写的是头一个人弟兄几位)。写完了,他又问第二位相面的是弟兄几位,他知道了第二位人说是两位,他又假装给第三个人看相,往第三张上写兄弟两位(第二个人的兄弟数又被他诓了去)。他写了,又问第三个人你兄弟几位,第三个人说我哥一个,他又往第四张纸上写兄弟一位,写完了假装再给第四个人看,诈称我对了。照这样弄法,他手中那些纸条,第一张白纸没字,第二张是第一个相面人的兄弟三位,第三张是第二个人的兄弟两位,第四张写的是第三个相面人的兄弟一位。再问一个别人,那是遮掩法。等到他叫人看那纸条的时候,把头一张没字的白纸扔了,就叫'小蜕皮’。蜕了那一张皮,第二张改成第一,第三张改成第二,第四张改成第三。局外人不解其意,往第二张上看,果是兄弟三位;往第三张看,果是兄弟两位;往第四张看,果是兄弟一位。谁也想不到这种手彩呀!江湖的相士在各处相面,都是用这小蜕皮的方法。可对外人他们绝不说。个中的黑幕,非得收了徒弟他才肯将这小蜕皮的黑幕,传授给他徒弟。”我听他说完了,如梦初醒,才明白过来。据他说:相书上对于相人兄弟几位,并没有准对、准看出几个人的相法。如若不懂江湖术,无论学识多大,看多少年的相书,相人什么都对得了,若相人兄弟几位,管保对不了,尖册(chǎi)子(江湖人管《麻衣相》、《三世相》、《柳庄相》、《铁关刀》、《相理衡真》、《大清相》等书,调[diào]侃儿叫尖册子,即是真正相学书也)也多不可靠。江湖人是取尖册中有准对的学理,与江湖手彩并用,才能叫人相信了。若不熟读相书,只会个小蜕皮手彩,也是不能挣钱。小蜕皮是金点(算卦的总称)中的一种黑幕,至于金点中的全部秘密,有千八百样,各有巧妙不同,也是学之不尽,外人探讨不完哪。我听老江湖人说完了,才不敢自骄。以我老云的江湖知识说呀,所知道的不过百分之一,不知道的还多着哪。等我慢慢地探讨,得一事,向阅者报告一事,总以爱护多数人,揭穿少数人的黑幕,为大众谋利除害,以表示我老云忠心于社会啊!江湖金点中之自来簧保定府在清时是直隶的省会,市面繁华热闹已极,到了民国十年以后,直系势力盛时,也比今日兴旺。那里的杂技场儿在马号。我有时候到了保定也去逛那马号:“一杆大旗”刘香久、“炮打不散”尤鹤亭、“死不要脸的”袁×亭三个人的评书我也听过几次,倒是各有巧妙不同,都有叫座的魔力。到了夏天卖香面的也有一两档子。变戏法的、卖艺的也有几档子。最多不过是拉洋片的。有一次我见靠墙根有个相面的先生在那里撂生意,既不设桌案,也没有凳子,只是左手攥着一沓儿纸条,右手攥着一管毛笔,约有三十多岁,白白的脸庞,很是精神。他往那里一站,看热闹的人就把他围上,大约着是一档子作响了的生意。听他说是叫张半仙,他在这里,一天多了不相,只相十个人。相面的礼金两角,少了不相。他给围着的人白相,那是奉送几句,我听了会儿,他送了几个人的相,所说的很有意思,人人点头,给谁相谁说对。他是这样说的:“我张半仙的相法与众不同。有那一种蒙人相面的,他问人家多大年岁,人家告诉他五十七岁。他说你父母受克全都死了,那老头还说对啦,其实那全是蒙事。众位想想,人到了五十七八岁,有父母的很少,他都五十七八快到六十了,他父母活着岂不八九十岁?世上活到八九十岁的不多吧?老年人你要相他父母不在,那是蒙人。我这里相面,是老不谈父母。还有一种相面的,他问人家多大岁数,人家告诉他十五岁。他说人家还没有儿子哪!人家准得点头说对。十五岁得儿的倒有,万里挑一。普通的人要在十四五岁,不要说有儿子,娶了媳妇的都少,相面的要给少年人相没有儿子,都是蒙人。我这里相面与众不同:是少年人不谈子宫。那位说,你张半仙这里相面是怎么相啊?我这里是少年能知道他父母有无,是全都妨去了?是父母双全?是死去了一位还有一位?一看便知。老年人,我能知道他有儿子没有,还能准知道他有几个。中年人,我能知道他是弟兄几个,众位如不相信,咱们就当面来试。怎么试验法呢?”他说到这里,把那些纸收到兜内,把左手的大拇指一挑,说:“我看哪位的相貌是弟兄几个。看完了,我往大拇指头肚上先写好了,哥一个画一道,哥两个画两道,有几个画几道,画完了,我叫他自己先说是哥几个。他说完了,再看我的手指头上画的是几道儿,如若是一样儿,那才算我相对了。如若不对,那算我经师不明,学艺不高。”他说完了,就向人群里看,用手指着个二十多岁的人说:“这位兄弟几位,我知道了,我先写上。”他把左手举起多高来,捂得挺严,不叫人看见,用笔画了一画,然后又看了看那人,他直摇头,又用舌头把手指上画的舔了去,重新另画。画完了把左手往袖筒内一藏,他向那人问道:“你是弟兄几位?”那人说:“我是哥两个。”张半仙说:“众位听明白了没有?这位可是哥两个。”说完了他把左手伸出来,一露大拇指头,大众往他手指上一看,果然是画了两道儿,谁都佩服他,相得真对。他又说:“我相对了一位,不算,这也许是蒙对了,撞对了。咱们要是把众位全都相对了,那才算我的本领。”他说完了又用手指一个人道:“这位有四十多岁了,他兄弟几位,我看出来了。”说着他又用舌头把大拇指头上的两个黑道舔去了,又用笔画了画,捂严了不让人看见,把左手又藏在袖内。他问那四十多岁的人:“你是兄弟几位?”那人说:“我们哥七个。”张半仙说:“众位听见没有?这位是哥七个。”他说完了就把左手伸出来,叫大家看他那手指头,大众一看,果然他手指上画了七道了。不用说别人,就是我老云也佩服他了。他接连不断相了十几个人,全都相对了。他可就说:“众位,净相哥几个那不算本领。要相面,讲究相人一世终身,少中老三步大运。妨父母不妨?克妻不克?哪年享福?能有几子送终?沾谁的光?得谁的济?受谁的好处?被谁所害?士农工商应在哪行?富贵贫贱,一辈子能有多大财气?在家好在外好?几时发达?几时被困?衣禄食禄高低?由幼小直到老,样样都相对了,那才叫相面哪!”他说到这里,往左右前三面一看,又说:“按着这么相得花多少钱哪?大洋一元。那位说,一块可多点儿。那就这么办吧,我来个特别优待,今天咱们相面只收两毛大洋。可有一节,我多了不相,只相十位。在这十相之内,我每位收大洋两毛;十相之外再有相的,可是一块钱一相。我这里有十个纸条,哪位愿意相哪位伸手接我的纸条,接着了就有一相,接着了也别喜欢,接不着也别恼。”他说着就把十张纸条数了数,左手攥着九张,右手拿着一张,说:“哪位要相,哪位伸手!”就有人接他的纸条,接着不断,十张纸条真都有人接去。他又向众人要钱,是先给相礼,然后相面,每人两毛,一共是两块大洋入了他的腰柜。他就给这十个人谈起相来,我老云在旁边听着,他相这十个人的性情如何,所做的事情高低,已往的情形,都能说对了,相的人们点头咂嘴,无不佩服。我老云直看着把这十个人全相完了也没走,那围着的人也没散。忽然从外边挤进来一个人,长得肥头大耳,方面广额,衣冠楚楚,气势凌人,约有四十多岁。他冲张半仙说:“张半仙!我听人传说你的相法最好,你看看我是有儿子没有?我是几个太太?”张半仙说:“你这相貌很不容易相,你是多大年岁?”这人说:“四十六岁。”张半仙说:“你还没有儿子。”这人用手一拍巴掌道:“好先生!我真是没有儿子。”张半仙说:“你还不是一位夫人。”他说:“你看我有几个媳妇?”张半仙说:“两位。你的大太太不生养;二太太生养过,没有立住。”这人喜欢得直跺脚儿,说:“你可称神相。你看我将来还有儿子没有哪?”张半仙说:“你要问将来准有儿子没有,你掏十块钱的相礼吧!”这人说:“怎么大家相面要两毛,和我要十元哪?”张半仙说:“十块钱还算少要了。”这人说:“先生你交个朋友吧。”说着由怀中掏出皮靴掖,取出五元一张的洋钱票递给他。张半仙接了过去,说:“你这人的财命很多,做过几档子好事,准保不能绝后。能有儿子,可是一子送终。”这人说:“我在哪年立子呢?”张半仙说:“远在明年,近在今年的后半年。”这人把大拇指一挑,说:“我真佩服你,应验了我来谢你。”说完了转身就走。我看他费了一个多钟头的话,才挣了两元钱,说的话真没了数儿。这个人来,他才费了几句话,就能挣五块大洋。我就觉着人们常说“挣钱不费力,费力不挣钱”的话,说得很多,越是费事越不挣钱,越是挣钱越不费力。我由他那里回来,信步而行,对于张半仙的本领真是佩服。我走到寓所,把这事记在心上。有一次我到了天津,在某旅社遇见了个老江湖的朋友,闲说话提到了我在保定府马号看见张半仙的事。他说:“相面这行儿,调(diào)侃儿叫金点,又叫戗(qiàng)金,又叫戗盘(盘当脸讲)的,像张半仙那个相面的,也不支棚,也不设帐,连张桌儿都不用,只用几张纸条儿,一管毛笔,调侃儿管他那种生意得叫'干跺脚’。”我说:“他们能相人哥几个,往左手的大拇指头先画黑道儿,后看对不对,人家说哥几个,他手指头上就是几个黑道儿,那是怎么回事哪?”他说:“他那个方法很是巧妙,若按着江湖的侃儿,叫做'五音碑’。他那画的黑道儿,不知道的都以为是先写上的,其实不是。他是先问明了,然后写上的。”我说:“那可奇怪。我看着他先写上,然后把手收在袖筒里。你说后写的,他一只手怎么往上写呢?”他说:“做这种生意有个门子,和变戏法儿似的,不叫人看见,他的袖筒内藏着一支小笔。”我说:“他那小笔怎么个样哪?”他说:“那笔如同药铺内卖的万应锭大小,是由纸铺买来的墨,砸碎了,弄成细末儿,然后再用胶水合,内里要捻上一根极粗的线,把它揉成了嘎嘎形,当间粗两头儿尖,一头有线头,一头儿尖,放干了。用时把那粗线头儿缝在袖筒里,嘀啷搭啷的,如袖中蒙着一管小笔儿,外人如何能知道?他要使这法子的时候,或是先用唾沫湿一下子,或是假装的写错了然后再用舌头舔了去,重新用笔写。他捂得挺严,外人看不见他写的是什么,他用笔瞎晃悠,并没写。向谈相人问哥几个,问明了是三个,他乘着手指头的湿劲,用藏着的小笔尖,往手指上画三道儿,伸出手来叫大众看那手指上的三个黑道,谁看了也得佩服他的本领,绝想不到其中另有鬼病。”我听他一说,方才明白其中的黑幕是这么回事。我又问他,那张半仙给人相完了面,忽然来了一个人,冷不防地问他,能看出他有几个媳妇?有儿子没有?张半仙看了看就说对了。还没有儿子,不是一个媳妇。他是真有此本领啊,还是其中另有什么诀窍?他说:“你不懂这些事,隔行如隔山。那人来了,冲他一问,立刻就能明白。大凡人要找相面的,别的不问,只问他有儿子没有?他们相面的有一种诀窍,共为十三道簧(十三套办法),这问有儿子没有是自来簧(张嘴就能问的话)。他本人就把簧(实话)露出来了,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听他问的口吻就推测出来他是没有儿子。方观成写《玄关》上说:'问子却没子。’大凡世上的人要是家中有钱,都盼望早立子,如若穷得没饭吃,有儿子还发愁哪;没有儿子绝不想儿子。凡是想儿子的,都是富厚之家。倘若年岁大了没有儿子,不是他媳妇没开怀,就是有了病不能生养,一定得娶姨奶奶求养子嗣。那张半仙说得对了,并不是按着相书的书理研究出来的,那是江湖诀窍,点头儿(江湖人管花钱相面的叫点头儿)带出来的自来簧。”我听他所说才知道江湖的事儿有十三道簧中的自来簧。看起来,江湖中的诀窍是令人不可思议,奥妙无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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