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曾是千里传笙歌 天下戏曲半吴门——“葑溪曲学”公众号发刊词
曾是千里传笙歌
天下戏曲半吴门
——“葑溪曲学”公众号发刊词
王宁
葑溪是一片写满故事的土地。
明清两代,这里一直开满荷花。明末张岱《陶庵梦忆》中,“葑门荷宕”是与苏州虎丘齐名的胜地:“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明代“新苏州人”袁宏道也记了这里的“因荷而盛”:“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清乾隆《元和县志》:“葑门东南出瓦屑泾、过荷花荡为朝天湖,即黄天荡。”又载:“荷,有红、白、黄、碧、锦边、并头、西番、罗汉、观音诸种,葑门外最甚。”可见,此处荷花不仅花色繁多,而且形状各异。待到荷花盛开季节,其间的繁华热闹,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出几分。
葑溪也是苏州大学校本部所在。苏大校歌歌词中,有“葑溪之西,胥江之东,广厦百间重”的歌句。以此判断,葑溪应该在今苏州大学校本部之东。而今,当年的河荡早已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已是参差人家。今苏州大学东校区的南面,有街曰葑门,边上有横街,是苏州有名的菜市、食品一条街,有些店铺已经成为网红店。
但葑溪更值得铭记和留恋的,是它与文学、与昆曲的关联。明代苏州文学家冯梦龙应该世居葑溪,有《吴门表隐》《浒墅关志》《曲律序》《吹景集》等多种文献可以佐证。清代著名诗人沈德潜世居黄天荡西南侧的竹墩村,料与今“昆剧传习所”所在阔家头巷的“沈德潜故居”相去不远。葑门横街的石炮头,曾经是两个昆曲堂名的“办公之地”:原驻石炮头61号的“允德堂”堂名,由艺人兼道士的沈某创建于清同治年间(1862-1874),经四代传承,至1949年夏方消歇。与“允德堂”斜对面的63号是“三槐堂”堂名所在地,其创始人是道士兼堂名出身的王阿庆。两个堂名比邻而居,业务上也常常合作,经常相互邀约“搭班”。两个堂名的堂址均在今横街靠东一端,现61、63号的门牌仍在。每次去横街买菜,我都会经过这里。
“苏州昆剧传习所”与横街“石炮头”
民国十年左右,苏州两位著名曲家曾在葑门黄天荡船上,有过一次曲学辩论,这件事却不为一般人所知:
“霜崖吴瞿安先生,民国十年左右,在东南大学词曲科执教。东南大学、金陵大学以至南京大学,名称不同,其实只是一个,年代有先后耳。假期回苏,在道和曲社谈笑风生,滔滔不绝。先生面黑,又下颌超出上颌,道貌不甚扬。以貌取人者多笑之。乃集资办船菜一席(当时苏州船菜,菜点特丰,一席可供二十人一整天食用),请先生陪同俞粟老并登楼船,杂坐宾客,到葑门外黄天荡作竟日游。消暑为名,舌战其实,群众但作壁上观。当时粟老教戏一折,需时一月,束脩一百。进程迟钝者,多遭斥责。两阵对开,各抒己见。粟老关心在换气行腔,在唱法。先生立意则在明腔识谱,在审曲情。相辅则相成,两争必一伤。黄天荡之会,即此而止,可一不可再也。”(《宋衡之文集》)
有意思的是,两位曲家各执一端,各扬其长:粟老长处在场上,所以强调换气行腔;吴梅先生的长处在文学,所以能由情及声。诸如此类关于文学和昆曲的记忆,葑溪应该还有很多。而我自2006年来,就有幸一直居住葑门,转眼已经十五年过去了。葑门的陈年往事,常常引发我的沉思和追忆,也深埋下了喜爱的种子。也正是缘于葑溪与昆曲的密切关系,我们选择“葑溪”作为公众号的名称。既是为了纪念先贤,也是希图后学可以继承苏州曲学传统,使冷门绝学,后继有人。
吴梅与俞粟庐
苏州的曲学不仅历史悠久,而且基础丰厚。它首先有赖于曲艺和戏曲的繁盛。而优雅的昆曲之所以能在苏州生成并流布天下,其根本原因还在经济。所以,要想说清楚昆曲的生成,往往要从“地倾东南”说起。生活的富庶和文人的簇居,直接促进了江南慢文化的生成。所谓“曲、园、茶、禅,四雅不隔,一慢可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可贵的是,苏州的曲艺、戏曲和曲学还一直保持着与外界的互动和沟通。而且,更多时候,苏州都是以“输出者”的姿态出现的。比如唐代元稹的首任岳父韦夏卿就曾经在苏州做官,当时家里有一位歌女泰娘。后来韦夏卿带泰娘到京师,又学习了琵琶等技艺,不久又以新声度曲。泰娘之名,遂称于京城贵游之间。明清时期,昆曲盛行天下。当时北京地区的很多“歌郎”,都来自苏锡地区。很多小男孩子乘着运粮船沿运河北上,成为北京歌郎的主体。曲家的群起和曲学的输出则集中在明清两代,这时苏州曲家众多,成果丰硕,挤满了明清戏曲理论史。比较著名的就有梁辰鱼、张凤翼、沈璟、顾大典、徐复祚、钮少雅、冯梦龙、沈宠绥、沈自晋、李玉、袁于令、张大复、徐大椿、沈乘麐等。明清苏州曲学的兴盛,正是以文人群体且深度参与戏曲研究为前提的。
对于苏州戏曲和曲学之兴盛,我曾总结为:“天下戏曲半吴门”。这句话其实可以从三个方面理解,一是“天下优伶半苏州”,近处有金陵,远处即使是在吴三桂府中,很多昆曲演员都来自苏州。二是“天下曲学半苏州”,如果你留意一下明清时期很多曲家的籍贯,会发现很多人都是苏州人。三是“天下曲学半吴梅之门”,当今很多戏曲学者,其实都是吴梅先生的门人。近代吴梅先生的曲学和戏曲研究,至今仍滋养着中国学界。
由于和实践关系密切,苏州曲学一开始就是面向应用、着眼解决具体问题的。不论是撰作、谱曲还是度曲,明清时期的苏州曲学很多都是面向应用,在技术和学术层面,形成了一个多层面的富厚积累。比如钮少雅和沈璟其实就是不同层次的曲家。这里的不同层次,不仅指他们社会地位的差异;而且还有着“技”与“学”、“学”与“用”的分别。
遗憾的是,当今的曲学研究却凋零式微,几成冷门绝学。急功近利的学术大环境造成很多学者迫于“GDP”压力,转而从事效率更高、更具时效的研究课题。狭义曲学尤其是有关曲学核心研究的论文甚至到了无人审稿的窘迫境地,诸多刊物也因为惧怕受众较少,而拒绝刊载。本来曲学研究的投入产出比就非常低,加之这样的冷遇,很多学者也就望而生畏、远远绕行了。曲学之厄,莫甚于今!
故明知已日暮途穷,明知难振疲起衰。我们仍宁愿以蚂蚁的声音呐喊,并期待着更多和我们一样的蚂蚁,以合唱的姿态告诉世界:我们在歌唱。
草台也罢,起码,我等啸歌未歇:
偏向僻寂筑楼台,
专俟知我弃俗来。
大隙不避绳瓮构,
为见清风四处开。
不宁
辛丑草长莺飞时记于葑溪促脆斋
葑溪曲学
主编:王宁
编辑部主任:黄金龙
本期编辑:黄金龙、杨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