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岁卖桃子
在西安兵马俑区参观完离开时,涌上来许多兜售水果文玩的人。这些人以中年女子居多,操着我听大不懂的西北方言。
那些死缠烂打的人手里的镯子、小兵马俑模型,游客都看也不看,因为早就知道是拙劣的赝品。大家只对老人和孩子手里的水果有兴趣。杏、桃子、梨,用保鲜袋装了,都极便宜。杏子开始是五元钱一袋,后来就是三元钱一袋。
天近黄昏,游客都走差不多了,水果只好越卖越便宜,简直就是白送。不然远途带回去,是重负,而且第二天也不新鲜了。
有个白胡子老者提着篮子站在路边,我看他是这里差不多最老的老人,想买点他什么,就在上大巴车前,向他的篮子张望。
老人摆手,意思是他的水果都卖光了,然后指给我们另一个老太太。他说的话我并没有听懂,但我从他的手势和表情里知道了大意,是说他老伴那里还有没卖完的桃子。
同车的就有人上前打问老人年纪,他伸出手指比划,说自己九十二岁了,又说老伴八十一岁了,桃子是自家种的。我听了马上走到老太太那里,花五元钱买了一袋桃子。老太太有一头令人羡慕的浓密灰发,只顾低头忙碌,看上去健康硬朗。
其实为着减负,我一路上连T恤都丢的,水杯也不带,吃的尽量不买,宁愿空腹。
我上车后,有个中年女子斜着身子在车门口探头问:“一元钱一袋的桃子要不要?”
车上马上有人说我买贵了,可是我并不觉得。一个人单枪匹马游古城,我和车上的人都是萍水相逢,我们一时不能够理解彼此。
陕西的桃子并不顶大,看上去也不光鲜,反而是灰土土又毛毛的。回程火车上,那六只桃子差不多成了我的主食。那种甜,是带着野味的脆脆的甘甜。我卧铺对面是一家三口,孩子妈妈奇怪我一路也不吃东西,不知道桃子给了我足够的热量。
李白写过三千年才开花的桃树:“西王母桃种我家,三千阳春始一花。结实苦迟为人笑,攀折唧唧长咨嗟。”桃子结实总是不易的吧,吃到桃子的人,要庆幸有口福。
匆忙中我还给老爷子拍了一张照片。老人为配合我,特别整理了一下衣服。在西安我遇到许多骗人的家伙,他们说起谎话来都理直气壮的。但不管老人到底有没有九十多岁,是不是像张爱玲《秧歌》里的谭大娘那样顺口说的岁数,我心底真是起了敬意的。
一个人很老很老的时候还在劳作,这让我想到我爷爷,想到一切在土地上辛苦劳作的老人家。而我四十岁时就常跟人谈论退休和退二线,想着不劳而获的安逸,是厚脸皮无疑。
这是我离开西安前拍的最后一张照片。老人家身着白色家织布衣,白须飘飘,令人疑心是年画上走下来的老寿星。
那时我还没有单反相机,用的是卡片机。但我被自己拍的这张照片震撼到了。在其中,我看到了自然的和人生的两种风雨,同时觉得神话故事竟然被形象地体现在一个老人身上,而我差点就错过了呀。忽然省悟,美没有统一的标准,也没有固定的格式。在别人可能是常见多见的人和场景,在过客,遇到的却是一生只一次的瞬间。
我的一个朋友用九万多的单反相机只拍出模糊的蝴蝶。可是我不自夸地觉得,我拍出了人生清晰本质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