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陵高耸汗安在

夕辉中的成陵

从汉长安城遗址到成吉思汗陵(成陵),跨越一千四百年的历史,行程约七百公里,开车几乎一整天。我们到陵区所在的鄂尔多斯市伊金霍洛镇时,已经是下班时间了。远远望去,三座巨大的蒙古包华伟壮观,巍峨耸立,接云头于草地,坐肃杀而迎和风[①],金黄色的穹顶在夕阳的斜辉里熠熠闪光,不愠自威。

这是一条与1939年成陵西迁完全相反的路线。是时为防止日本鬼子破坏和掠夺,蒙古地方当局动议迁陵青海,没想到得到了势同水火的国共两党的一致支持。灵柩途径延安时,抗大、鲁艺和边区政府机关万人迎陵,中共中央在十里铺举行了隆重的祭祀仪式,毛泽东还给灵堂题写了“世界巨人”的横额。灵柩到达西安后,国民党政府更是组织了从安定门到钟楼的入城式,在钟楼举行了十万人参加的公祭活动,还增派护送人员西行。

八十年前战火纷飞,满目疮痍,一个民族英雄的英灵,联络了东方大地上各种政治力量的感情。

八十年后经济腾飞,社会稳定,一座重修并多次扩建于伊金霍洛的成陵,依然吸引着四面八方的朝拜者和游客。

我们对成陵的了解,是从一个给酒店拉托的人的开始的。

这是个脸膛黑红的小伙子,头发微卷,身体魁梧,骑一辆川崎250摩托车,打包茂高速的出口就一直尾随我们,时不时加大油门超到我们车前,死缠烂打,推销酒店。直到我们住进预定的酒店,下楼去找饭馆,他还撺掇我们退订,声称由他帮办能优惠。我们一车四人,两对老夫妻,都是当兵的出身,不喜欢这种小把戏,一笑置之,径直往一家网红小饭馆去吃猪灌肠,顺便了解一些达尔扈特守墓人的历史,以为知识的预备。

饭馆的老板自称是晋北雁门关里人,四十来岁,拍着突兀的肚皮自嘲地说,里头只有油水,没有墨水。让问门外的红脸大汉,也就是刚才纠缠我们的那个人,他是达尔扈特。我硬着头皮过去,右手抚胸,对没有让他经手住店之事诚恳道歉,然后邀其一起喝酒,这“梁子”就解了,一上餐桌话也投机起来。

成陵殿外的敖包

达尔扈特是蒙古语“担负神圣使命者”的意思,这使命便是专门为成吉思汗守陵,而“伊金霍洛”这个地名,恰是“君王陵寝所在地”。1227年孛儿只斤·铁木真生天后,他身边的五百近卫就成了护陵军。至今近八百年间,这五百户达尔扈特人以守陵祭典为使命,一代传一代,不管是在安多西藏、陇西黄土高原还是内蒙古河套地区,汗陵迁到哪里,他们就安定在哪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忠于职守,从无懈怠。

然而,这一群身份特殊的群体所护卫的成吉思汗陵寝,实际上有陵无寝,铁木真的金身到底埋在哪里,至今是一个谜。这里供奉的只是“吸收了大汗最后一口气的骆驼毛”,以及大汗生前所用过的的一些器具,如“苏勒德”(象征战神的大纛)、宫帐、鞍辔、弓箭等。铁木真一生崇尚萨满教和长生天,按照其教义,人的灵魂是不会死亡的,那骆驼毛应该吸附了大汗的灵魂,寄无形于有形。

魂兮,神兮!

予以为,灵魂这个东西,并非封建迷信的传说,而是一种非物质的文化。灵魂者,精神也。人的肉体可以灭失,但精神之树长青,无论是一代天骄“拥有海洋四方”的雄心壮志,还是当代伟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磅礴气势,或者无数先贤的雄气、豪气、英气、美气、善气、和气、骨气、灵气和文气,都是凝聚华夏民族意识的不朽灵魂,循山川而不散,借江河以流淌,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正是有了这种不死的灵魂,华夏血脉才得以生生不息,一次次从灾难中崛起。

从护陵就是守精神的角度出发,对达尔扈特人神圣的职业,我们是发乎心底的认同。而他们对于成吉思汗精神的传扬,又通过庄严的祭奠仪式来体现。

成陵的祭典习俗,始于铁木真的继任者窝阔台时代,到元世祖忽必烈坐龙椅时正式颁旨成制,一般分为日祭、月祭、季祭和其它专项祭,都有固定的日期。专项祭一年举行几十次,尤以阴历3月21日的春祭最为隆重。届时,蒙古各地都派代表前来,伫立在成吉思汗陵的高大雕像前,给献上哈达、炼烛、香炷、整羊以及牛羊奶、酥油、马奶酒等最圣洁的祭品,以表达对这位旷古传奇人物的崇敬。

殿殿供的大汗

祭奠仪式法定由达尔扈待人主持。他们中间有奇尔必(斟酒人),库呼克(念“窝奇特”经的人),太保(点燃火堆的人),哈斯卡(念“额拉格乐”经的人),太师(管理成吉思汗灵柩上的钥匙的人),栽桑(负责在祭奠时拉马头琴的人),昏真(在祭奠时呼号的人),图拉(献祭者),合称“八大亚门特”,而且世袭罔替,不纳税,不服役,必要时还可以护着成吉思汗的遗物到“不过黄河、不越长城”的广大草原巡游,募集和征收祭祀财物。以后历朝历代,也循此例,给了达尔扈特人特殊的照顾。

中国的守墓制度,大约始于战国时期[②],汉代更是以帝陵所在地设县,如长陵邑、安陵县、霸陵县、平陵县、阳陵县、茂陵县、杜陵邑等。是时,守墓人的地位也很高,但往往随着改朝换代便弃规抛制,甚至被盗掘凌辱,能享受到成吉思汗这样不因朝代更替而祭祀如旧礼遇的,绝无二例,哪怕是大唐盛世的创建者李世民,也只能在九嵕山的巨冢里默默叹息。

达尔扈特小伙子特别能饮,五十二度的河套老窖,一杯接一杯喝,居然毫无醉意。而就着达尔扈特故事的猪灌肠片,油脂都浸到了荞面糁子里,荤不腻,素不淡,外焦里嫩,香辣可口,用竹签扎食,别有风趣。

从餐馆出来,已经星寒夜冷了。来自阴山的风,在这八月的夜里,硬是吹得人缩手缩脚,直打冷颤,有心看看鄂尔多斯市草原的满天星闪,在幽蓝的太空寻找指路的北斗,也被受不得寒冷的夫人们给拽走了。

次日一大早,我们就进入陵区,票是达尔扈特小伙给买的半票。拍照参观一阵,正赶上当日的祭奠活动。那日非年非季,就是个平常的日祭。只见近百人的队伍,在绕着陵南的“阿拉腾嘎都苏”(金柱)”走圈,走了一圈又一圈,之后有人牵来一匹大白马和一匹小马驹,由一人将盛有奶子的银碗猛扣在大白马背上,大白马马受惊腾跃,银碗落地,这种令人一头雾水的仪式便结束,然后转入献酒程序。

成吉思汗骑马雕像

献酒人托着方盘跪于成陵的大殿之外,由祭酒的人斟酒两盅,然后由献酒人捧入陵殿,再由一管事之人接过酒盘置于羊肉上,献酒人行礼后退出跪于原处。献酒之后,进献者悉数进殿跪于祭案前毡上,再行献哈达,献灯,献羊,献香。献毕,每人投一块羊尾肉入案前火盆中,接着烧哈达碎片,用大银杯轮流跪饮烧酒,最后跪食羊肉一小块。整个过程,都有诸如“库乎克”或者“哈斯卡”之类身份的人,在一旁念经祝词。据说这些词根本没有文字记载,就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也没有人能够破译其意,因而被称之为“天语”。

在殿祭的同时,也有人祭成吉思汗跃马疆场的雕像、苏德勒祭坛以及大殿旁边的敖包。

作为游客,我们且把这一切都归结为一种仪式,一种蒙古人对旷古大英雄的纪念,不需牵强附会,探究其中包含什么意义。我们的兴趣更多在孛儿只斤·铁木真这个大汗,以及他所创建的大蒙古帝国。次日专门去呼和浩特市参观蒙古博物馆,却赶上闭门大装修,没能如愿。好在之前都读过有关成吉思汗的书,也看过电视剧《成吉思汗》,便在广袤的草原和阡陌间驱车巡行,观谷穗低头,望羊群漫山,谒古遗址村落,经海子河湾,信马由缰似的寻访昔日万马奔腾的古战场,顺便听几声牧羊人没头没尾的长调。

自伊金霍洛经包头、四子王旗、锡林郭勒到东乌珠穆沁旗一线,曾经是成吉思汗吞并主儿乞、塔塔尔、克烈、乃蛮等部落,第三次攻打金国和五次攻打西夏的行军路线。这里的每一寸沙土,都受过蒙古铁骑的无情践踏,这里的每一棵草根上,都遗留着是蒙古士兵和战马的汗水。当我们津津有味地忆起那些战争的壮烈场面时,两个家庭在观点上就成了男人和女人两个阵营。

男人认为:孛儿只斤·铁木真这个人是举世公认的大政治家,大军事家。他不但是统一蒙古的大英雄,更是征服世界的超级枭雄。他的横空出世,让整个十三世纪成了天翻地覆、战火纷飞、国界不断更新的世纪,成了分裂四百年的中国完成第四次统一的世纪,也成了中国打破闭塞状态,真正走上世界舞台的世纪。作为推翻元末顺帝的明太祖朱元璋,曾在祭奠忽必烈时这样评价成吉思汗:“曩者,天弃金、宋,历数在殿下祖宗,故以鞑靼部落起事沙漠,入中国与民为主,传及百年,至于殿下。古者帝王混一,止乎中原,四夷不治,惟殿下之祖宗,四海内外,殊方异类,尽为土强,亘古所无。”[③]法国史学家勒内·格鲁塞指出:“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几乎将亚洲全部联合起来,开辟了洲际的通道,便利了中国和波斯的接触,以及基督教和远东的接触。”[④] 印度前总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说:“成吉思汗即使不是世界上唯一的、最伟大的统帅,无疑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统帅之一。”[⑤]就连美国军事家、五星上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也承认,“(铁木真)那位令人惊异的领袖的成功,使历史上大多数指挥官的成就黯然失色。”[⑥]

呼和浩特赛马场

而且,成吉思汗是以弱胜强的典范。他的一生,战胜的大都是比他强大的敌人,无论是草原上的塔塔尔部、克烈部、乃蛮部,还是后来的大金国、南宋朝,甚至是远在大漠之西的花喇子模。成吉思汗的成功,让我们对前苏联人“落后就会挨打”的观点,产生了一些历史的审视。比如匈奴入侵汉北方,弄得汉帝国和亲求安,谁强谁弱?诸葛亮六出祁山伐魏,魏国的实力远非蜀国能比。日俄战争,中国“中立”,但清楚谁落后于谁。二战时德国攻打英法,日军攻击美国英国,是英法落后于德国,日本比美英先进吗?两伊战争,伊朗和伊拉克谁先进?2001年9月11日,乌萨马·本·拉登弄几架飞机去撞美国大楼,谁领先谁落后呢?

女士却认为:战争是需要理由的,但没有道理。当穷人的日子过得只剩下烂命一条时,便会萌发到富人那里去抢的念头,反正饿死是一死,抢劫大不了一死,万一像朱元璋一样成功了呢?成吉思汗的一生,正是为抢掠生,为抢掠而战,为抢掠而死。他向来以为“男子最大之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取其所有的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妾”,其人性的认同仍处在动物状态,尤其拿女人不当人。他一直教唆子孙及部众,“天下地土宽广,河水众多,你们尽可以各自去扩大营盘,征服邦国。”[⑦]他“让青草覆盖的地方都成为我的牧马之地”的主张,令已经比较发达的封建社会架构一下子倒退到奴隶社会。为了一己私仇,他可以杀掉“所有高过车轮的塔塔尔人”;为了他的战马能够踏上金国西京(今大同)的城墙,他让无数士兵的尸体与沙袋一起变成填充马道的物料;他动辄一个屠城的命令,让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人口的繁华都城,瞬间变成冤魂游荡的坟场。同样是印度前总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也批判“成吉思汗的马蹄所到之处,几乎成了荒无人烟的旷野”。

两种观点,参辰卯酉,彼此对立,正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这也代表了长期以来研究成吉思汗陵的两种观点,说明成吉思汗的确是一位颇具议的人物。但我对她们关于成吉思汗陵嗜杀成性的观点,也有自己的看法。战争就是减人的机器,哪有什么仁义可讲!中国从周开始,哪一次逐鹿兼并不是血流成河,财富无存,赤野千里,白骨成堆?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人口减半甚至十室九空?西汉末年的绿林、赤眉农民起义,重要战区陕甘五郡户口数减少了90%以上;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和其后的军阀混战,使泱泱中华只剩下五百万人;隋末农民起义和改朝换代的混战持续了十八年,人口从四千六百万锐减到一千六百万,中原、关中一带,人民幸存的不到十分之一;太平天国起义只波及长江中下游和相、桂、豫、直部分地区,但使大清人口减少了整整一亿[⑧]。

就是屠城和杀俘,也是战争的特殊手段,且不是成吉思汗陵的首创。在他之前,既有“长平之战”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兵,也有“巨鹿之战”后项羽屠杀了担心养不起的二十万降卒,还有曹操在彭城屠城鸡犬不留,以及“三箭定天山”后薛仁贵活埋十三万放下武器的鉄勒士兵;在他之后,亦有清军“扬州十日”屠城不封刀,张献忠离开四川时火烧成都,美国灭绝人种的“印第安人的大屠杀”,庚子俄难,亚美尼亚大屠杀,南京大屠杀,犹太人大屠杀,德国苏联占领区大屠杀等。

我的妻子是个有一半镶黄旗血统的满族人,她听我说起满清入关的暴行,很有些不服气。她觉得清朝比元朝温和,对作为中华主体民族的汉人好很多。满清统治时期,满蒙是一等人,汉人是二等人;而元朝蒙古人一等,色目人二等,北方契丹和先征服的汉人三等,南方汉人四等。我笑她诡辩,那只是粗分与细分的关系。其实不管怎么划分族群等级,都只能体现在政治层面,比如在这两个朝代,原则上汉人再优秀也不能做一把手甚至二把手,而对于社会底层的老百姓,说出大天也是被奴役被驱使,一等的蒙古人也有奴隶,四等的南人也有富商。一个社会好不好,不是看谁站在C位,而是要看统治集团采取什么样的治国政策。

“快来看,狼粪!”

就在我们高谈阔论的时候,有游客惊叫着。我们赶紧凑过去,果然有一堆灰白色的狼粪,已经干硬。往前走了走,又发现几堆,而且形状大小不一样。一种“狼来了”的潜意识,一下子冒了出来,不由得每人捡一块火山石,或者一根树枝,一边预防野狼来袭,一边往石头缝里寻找狼的踪迹。谁知一直爬到山顶,也没见个狼的影子,白白地浪费了许多警惕。

这里是一座叫做乌里雅斯太的小山,典型的中生代火山运动的隆起,脚下的碎石大都是黑的。伫立海拔千米的山顶,俯瞰周围高低起伏的草地,浓浓的绿色里已经染出一片一片的微黄,尚未凋谢的花团仍然撑着最后的绚丽。头顶飘移的云朵,不断挪移草原的荫凉。丝丝凉风来,“一览众山小”。登高远望,总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今日六盘山

据《蒙古秘史》记载,著名的合兰真沙陀之战就是在这里展开的。时在1203年春天,成吉思汗把他的军队部署在乌里雅斯太山南的道伦陶鲁盖,这里东有贺热雅扎哈达的依托,西有斯日古朗哈日阿图的险要,背靠乌里雅斯太山的根基,占据了地形上的优势。当脱斡邻汗指挥的克烈部大军像洪流一样压过来,重挫了蒙古军的两翼后,铁木真突然出奇兵直捣对方中军,吓得脱斡邻汗赶紧带着亲兵往东逃命,一路都在叽咕:这小子怎么不按套路出牌?战争虽然打成平手,但实力强大的克烈部从此走了下坡,成长期的蒙古部却一战成名,很快壮大,并在几年后收编了草原所有部落。

铁木真统一蒙古后,雄心勃勃,想要征服的地方越来越多。究竟多少是多,他自己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他能知道的地方,或者鹰能飞到的地方。他从小就梦想“到太阳落山的地方看一看”,那里有什么能吃的能用的,能抢就抢,能拿就拿,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而旁边的大金和西夏,无疑是他背上的芒刺。当时金国朝廷虽然不行,但实力雄厚,纵深极广,尤其是黄河以南地区,高山密布,河网纵横,淫雨连绵,气候温热,不适合骑兵行军作战,很难迅速得手。相比之下,西夏国应该是颗“软柿子”。然而就是这颗软柿子,也让这位蒙古大汗伤透了脑筋,他在二十二年时间里,先后五次率军攻打,最后虽然拿下,却也付出了死人无数的代价,甚至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元史·太祖本纪》曰:“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崩于萨里川哈老徒之行宫。”寥寥二十个字,多一点的解释都没有,留给后人的,只有猜度。《元史新编》又载:“六月,帝次清水县西江……己丑,崩于六盘山之萨里川。”这就是说,成吉思汗死在六盘山地区的萨里川。

但是,对于六盘山地区的萨里川,向来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范文正公文集》和前苏联专家的观点,认为萨里川是一个叫做“打冷沟川”的交通要冲,即今宁夏海原县古西安州境内的“锁黄川”(尚存遗址);另一种是《元史译文证补·太祖本纪译证》的观点,认为成吉思汗病危、临崩遗嘱、逝世地点所在的“六盤山”,位于金国、南宋和西夏三国“交界之地”的南华山,宋夏蒙元时期称莲华山、天都山,亦称六盘山,即今宁夏海原县城西南十五里的天都山。两种观点虽具体指向有出入,但两个地方都在海原县境内,相距不过二三十里,大范围不错。

低头吃草的羊

事实上,六盘山横贯陕甘宁三省区,是关中平原的天然屏障,自古山高壑深,道塞路绝。1935年10月,毛泽东所率红军在脱离张国焘的控制,粉碎国民党骑兵的堵截,艰难翻越六盘山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并写下“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的著名词句。同时,六盘山又是北方重要的分水岭,黄河水系的泾河、清水河、葫芦河均发源于此。靠山扎帐,凭水屯兵,以大军事家的眼光,成吉思汗在指挥西进及其围困西夏都城的战役时,肯定会将指挥中枢设在此地。

西夏对蒙古是降而复叛,叛而复降,且兴庆府(中兴府)城坚墙高,并不好打。蒙古大军久攻不下,乃采取困城战术。围了将近两年,西夏末王李睍实在撑不住了,出城投降,而成吉思汗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呼在骆驼毛上。他的遗命是屠城,可见气急败坏已经渗透到骨子里。

由于正史找不到记录,民间关于成吉思汗的死因,其实有很多版本。有染病说,雷劈说,马踩说,中箭说,下毒说等,反正都是不大正面的。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游记》记叙的是,在进攻西夏太津(古要塞)时,成吉思汗膝部中箭,毒箭攻心,一病不起。马可波罗进入中国的时候,成吉思汗早死了,他恐怕也是道听途说。

有一种说法是纵欲而死,这种说法应该有一定道理。铁木真及其部下普遍好色成性,杀男子抢女人是蒙古大军的传统作风,每掠一城,都有部下搜罗城中美女,供大汗挑选之后,其他人才能按照身份地位挑选享用。而大汗即使身体有病,也来者不拒,追新求异,久而久之,精竭气衰,不死都对不起《易经》“阴阳和谐”的道理。

对于铁木真的纵欲无度,还有一个比较戏剧化的补子,说是被西夏王妃咬死的。《蒙古源流》[⑨]云,蒙古军攻打西夏,西夏末主乞降,并根据成吉思汗的要求献上美女,其中就包括西夏王妃古儿别勒只·豁阿。王妃对蒙古大军的侵略深恶痛绝,在成吉思汗召她陪寝而又别出心裁玩花子时,直接将其命根子咬掉。成吉思汗血流不止,大呼大喊,帐外卫兵误以为大汗是兴奋而叫,没人好意思打扰,导致其很快殒命。这种说法曾得到清朝乾隆皇帝的认同,并建议纪晓岚将《蒙古源流》编入《四库全书》。

锡林郭勒草原

窃以为,乾隆的认同与他个人秉性有关,与事实无涉。爱新觉罗·弘历本身就是个风流天子,采花大盗,他宁愿世上多几个死在花树下的风流鬼,百年之后,在奈何桥边也多几个同好。所谓物以类聚,鬼以群分,没准他还能拿射雕英雄开涮。

倒是俄罗斯《诺夫哥罗德编年史》认定,成吉思汗是被他的儿子窝阔台谋杀的。成吉思汗嫡出四子,分别是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他选了三子窝阔台为接班人。据说窝阔台有一个妃子很漂亮,深得宠爱,却被他的老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戏猥亵,引发窝阔台极大不爽。偏偏这个时候又有传言,老父亲准备废他而改立四弟拖雷。于是窝阔台心生杀机,借宴会之机,给成吉思汗的碗里下了慢毒,致其于几日后吐血而亡。

综合来看,成吉思汗中箭受伤、坠马而被踩伤以及醉心女人之事或都有之,然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能来自窝阔台对未来汗位的担心。这也符合蒙古王朝以及大元帝国大位争夺时手足相残、叔侄横刀、甚至不惜采用大规模战争的血雨腥风的一贯传统。元朝九十七年江山,总共出了十二位皇帝,除了开国皇帝世祖忽必烈在位二十三年、末代皇帝惠宗妥欢帖睦尔在位三十五年,其余的平均在位四年,最短的只有几十天,死得大都很血腥。

那么,成吉思汗究竟安葬在什么地方呢?

从《蒙古黄金史纲》的记载来看,诸帝皆葬于漠北的起辇谷。蒙古人把这块墓地称之为“大禁地”。波斯学者拉施特《史集》却说成吉思汗的大禁地在不儿罕·合勒敦山,幼子拖雷及孙蒙哥汗,忽必烈汗、阿里不哥以及其他后裔也埋葬在那里。但又说靠近薛灵哥河之不答温都儿也有成吉思汗的大禁地,忽必烈以及唆鲁永帖尼别姬,还有其他宗王均葬在那里。国内学者对于成吉思汗的葬地,说法也是五花八门。张相文认为在鄂尔多斯的伊金霍洛,李广生推测在新疆阿尔泰山所在的青和县三道海附近[⑩],金泽灿则依据土葬风俗和当时气候猜测在六盘山附近[11]。而著名蒙古史学家屠寄、萨仁图雅等则认为葬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的克鲁伦河曲之西、土拉阿之东、肯特山之阳[12]。

众说纷纭,找不到确切墓地,大概正是当年成吉思汗密葬的初衷。

我不是“摸金上校”,也无意于基因研究,只不知伊金霍洛年复一年的春天到来之际,壮丽辉煌的成陵周围鲜花盛开,那个被誉为“全人类帝王”[13]的成吉思汗,是否能感受到季节变化,是否能闻到淡淡的花香?权借蔡东藩《元史演义》一句话:“成吉思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2020.11 琼海

乌兰察布的烤羊排配面

注释:

[①] 《易经》之西北为乾,主肃杀;东南为巽,主风。

[②] 王子今《两汉“守冢”制度》,《历史与社会》2020年第3期。

[③] 张德信、毛佩琦主编《洪武御制全书》,黄山书社1995年7月版。

[④] 吕维斌译(法)勒内·格鲁塞著《蒙古帝国史》,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年5月版。

[⑤] 见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尼赫鲁世界史》,中信出版社2016年6月版。

[⑥] 宋乃秋主编《成吉思汗传》,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9月版。

[⑦] 陈得芝主编《中国通史 》之《中古时代·元时期 》(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版。

[⑧] 吕思勉《中国通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年3月版。

[⑨] 清.萨囊彻辰《蒙古源流》康熙元年(1662年)刊印。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译为满文,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译为汉文,汉译本原称《钦定蒙古源流》,编为8卷。

[⑩] 李广生《中国历史之谜》,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1月版。

[11] 金泽灿著《成吉思汗全传》,远方出版社2013年1月版。

[12] 萨仁图娅《风云千年·成吉思汗诗传》,辽宁民族出版社,2011年12月版。

[13] 语出宋乃秋主编《成吉思汗传》,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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