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艺术简史 (五) - 巴洛克之后的暗淡百年
之前西方艺术史纲要这个系列课程不全,缺少了从巴洛克之后到印象派之前的这段时间。这主要是因为当时我更新了安格尔,透纳、库尔贝、马奈、莫奈等等一系列大师节目,感觉已经连贯了,但实际上不全就是不全。这是我最近才领悟到的一个乐趣,就类似于打扫卫生,把每个角落都扫干净的感觉其实非常爽。所以,我又回来了,把这段补上。
那这么长一段时间,涉及到那么多国家,那么多人,我们应该从何说起呢?
我们就从巴洛克晚期的一个大师开说吧,这个人是谁呢,他叫安东尼·范戴克(Anthony van Dyck)。他是弗兰德斯人,鲁本斯最中意的学生。早些年,风评普遍认为范戴克属于二流大师,每每提到也是和鲁本斯放在一起说。他和同时代的维拉斯贵支比,重要性会差一些。但是最近一些年,情况有所改变,一般也会把他归到巴洛克时期重要大师的群体了。
范戴克自画像, 1613年 (14岁)
《自画像》,约1621年 (22岁)
《安东尼·范戴克爵士》,1627-1628年,鲁本斯绘
《自画像》,1633年 (3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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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单从范戴克的画来看,技巧绝对纯熟,鲁本斯所有的办法他都学到了。我记得看过一幅肖像,当时第一感觉还以为是鲁本斯画的,后来一看才知道是范戴克的自画像,而且,当时他只有十四岁!十四岁可以画成这样,这是奇才!他的笔法特别自信,造型特别精准,对微妙表情的把握也非常成熟,绝对可以用天赋异禀来形容。也难怪鲁本斯说他是自己最好的学生,他说这话的时候,范戴克才19岁。鲁本斯学生非常多,其中不乏画得跟他很像的高手,在众多高手之中称赞一个人最好,那这个好必须得足够出色才行。
范戴克绘 - 鲁本斯的夫人伊莎贝拉
在范戴克二十几岁的时候,鲁本斯把他推荐给了一个英国公爵,这人一直高价买鲁本斯的画,还不停请求他到英国去,要把他推荐给英国国王。在鲁本斯眼里,当时的英国就是个不毛之地,法国王后,西班牙国王和公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见到他都得客客气气。但是毕竟人家也是一国之君,于是他就把范戴克介绍了过去,让自己的头牌弟子去给英国撑撑门面,基本上也够用了。
查理一世三面肖像 by 范戴克
这得多说一句,英国艺术在当时的欧洲基本上算是一块洼地,别说范戴克,就算是个普通学生过去也一样能成为大拿。就这样,范戴克去了英国,然后在英国他一鸣惊人,后来还被查理一世聘为宫廷首席画家。
能够看出,从出身到履历,范戴克都是出类拔萃的,可为什么这么优秀的画家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呢?我觉得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当时欧洲人认为绘画是分等级的。历史画的等级比肖像画要高,而范戴克主要画肖像,没有几张能拿得出手的历史画。所以他的评级要低于同期的历史画大师维拉斯贵支;另一个原因是欧洲艺术史编写角度的问题。欧洲人往往愿意承认给那些有独特建树或者开宗立派的人,而范戴克这种能力超强但缺乏个人风格的艺术家往往会被忽略。
为英国王后亨利埃塔·玛丽亚绘制的肖像
第一点没什么争议,但是这第二点,我觉得有点委屈范戴克了。其实他不是没有个人风格,甚至他的风格还很强烈。是什么风格呢?我们先讲个故事,说有一次一位德国女侯爵要拜见英国玛丽亚王后,在来英国之前,女侯爵已经在范戴克的肖像画里看过了英国王后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到了王宫,应该一眼就能认出英国王后。后来她到了皇宫,也一下就认出了王后,但不是因为那幅画,而是因为王后坐的位置,她是那间屋子里唯一坐着的人。让这个女侯爵惊讶的是,真正的王后和画上完全是两个人。在那幅画里,王后被描绘得端庄秀丽,魅力四射。而大厅尽头坐在沙发上的人,却是一个骨瘦如柴,目光暗淡的小老太太。而且她的牙齿像动物一样往外突着,一笑起来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以上这段描述绝对是史实,来自于汉诺威女选侯的私人日记。通过这件事,她充分认识到了一个叫范戴克的画家手段之残忍。所以从这个事上来看,范戴克的肖像画风格很明显,就是假,假到十级美颜效果拉满,假到化腐朽为神奇。
可能大家觉得古典肖像画都挺美颜的,但实际上不是这样。想想从扬范艾克开始,直到鲁本斯,伦勃朗,他们都很客观,而且以客观为荣。拉斐尔画了一些唯美的圣母像,但那是圣母,和他画普通人完全不一样。大家还记得有一个斜眼的胖胖的红衣主教吗?一点美化的意思都没有。所以说文艺复兴以来,大多数肖像画画家都很客观,即使有点美颜也是偷偷摸摸的,低调的。绝不会到换脸的程度。范戴克做的是史无前例的事,所以说他既有风格,也有开创性。
《斯图亚特勋爵兄弟》(约1638年)
在英国的那些年,范戴克的画法深受贵族的喜爱。但贵族以外的人,对他就没这么友好了。批评他的有两种人:一种人是画家,一种人是评论家。画家批评他很合理,因为他抢了人家的饭碗,而且他还不收英国徒弟。另外一拨评论家,也就是当时的知识分子,批评他破坏了英国的肖像画传统。我觉得这是赤裸裸的诬陷,因为英国根本就没什么肖像画传统,在范戴克来这之前,英国上一个比较有名的画家是一百年前的小荷尔拜因,而他其实是德国人,在英国除了画画什么也没干,一个徒弟也没教。我们知道小荷尔拜因用透镜画画,这个技术可是行业机密,绝对不可能外传。英国画家看他每次画画都往小黑屋里一钻,像是变魔法一样,进去根本不是画画,而是念咒。所以,小荷尔拜因死后,英国画坛就再次被业余画家统治,直到范戴克到来。所以说他破坏英国绘画的传统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这些批评家真正反对的,是这种对权贵谄媚的画风。
《查理一世的马术肖像》(约1637- 1638年)
同样是英国人,为什么王室的人就能接受,而知识分子就接受不了呢?说到底还是时代问题。旧时代只有贵族和平民,没有中间层,平民什么都不懂也就意味着已经完全让出话语权,贵族的品味基本上成了唯一的标准。而到了这个时代,在贵族和平民之间,多出一个受过教育的资产阶级,他们是有话语权需求的。恰好,这批人的经验和贵族的经验又完全不同,所以他们势必会提出自己的意见。这就好像我们今天的大众娱乐,本质上都是向下供给的,是专门给那些以前没有机会发表意见的人看的。其后果就是越俗的东西点赞数就越多,我们能说这有什么错吗? 这只是不同阶层的人为属于自己的审美取向站台罢了。
皇室贵族,从小养尊处优,总会听到恭维的话,如果把肖像画得完全写实,他们会认为被画丑了。而知识分子从小就在势均力敌的对抗中长大,互相之间没有奉承,他们对事物的认知非常清晰,而且还以这种清晰的认知为荣。所以他们没法接受虚假,这有错吗?当然也没错。这些只能归因于时代。时代像是一只笨拙无脑的大怪兽,但浑身是劲儿。想从正面对抗他比登天还难,但如果是一点点的侵蚀,他就会毫无察觉,直到变成了另一只不同的怪兽。也就是说换了一个时代,他也还是个大而无脑的怪兽,笨呼呼一直往前走。
知识分子们的反对,就像是正面对抗,很显然彻底失败了。范戴克在1641年过世后,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这种画风传遍欧洲。到了18世纪初,各个宫廷的肖像画已经全是这种风格了。我放几张画,大家一边看我一边总结。
法国格贝尔的作品
法国纳迪尔的作品
普鲁士画家提斯贝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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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这种画都会有几个特点:首先画里人物的动作看似轻松实则扭捏,你模仿一下就知道了。通常脸会转到四分之三的位置,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但眼睛要望着观众的。他们的眼睛一般都透着股无知的自信。贵族们极致虚伪,他们既要保持权威,又觉得因为权威而权威不够分量,所以要假装自然,但自然还不是简单的自然,还要在自然中不经意的再流露出高贵。
再有画中人的脸色一定非常白,白到发光,白到失真。为了强调这是皮肤,画家还会在人物脸颊上加上两片像冻伤一样的腮红,看着好像抹了油漆一样。再有就是人物的服饰颜色一般都很艳,以金色白色水蓝色为主。质感一般都是亮面丝绸,看起来就价值不菲。人物衣服上和头发上的装饰物细节也非常精致。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画中人物的脸,可以用毫无生气来形容。不光是没有个人特色,没有棱角,大眼睛,小鼻子和小嘴,而且无论多大岁数,皮肤都没有皱纹,跟瓷娃娃一样。为了达到这种粉嫩的目的,画家还特意发明了一种没有暗部的光线,简单说就是除了五官以外哪都亮。咱们美颜照片里的美白就是这个原理。这其实是非常大胆的,它意味着为了满足少数人的扭曲心理,要把文艺复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方法论和价值观都颠覆了。明暗法,这几乎是和透视法齐名的创造,体现了真实感和立体感,就这样给丢弃了。
路易十三
路易十四
路易十五
有一样东西,我认为可以算这种扭曲审美的代表,就是假发。一开始出于遮丑的原因,路易十三头上有伤疤,路易十四头发过于稀少,他们俩要戴假发,大臣们为了谄媚也都跟着带,再之后,出于对权力和财富的崇拜,戴假发慢慢发展成了全欧洲的一种时尚。假发最夸张的就是巴洛克之后的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我粗暴地认为,这是整个社会迷茫了。文艺复兴时期,人们的理想在于人文主义,复兴伟大传统,解放宗教束缚,大方向从上到下都是一致的,而且充满热情。巴洛克时代,人们追求辉煌的成就,探索新世界,建立殖民地。虽然说是不正义的掠夺财富,但对欧洲人来说,热情仍然在求索上。等到第一波殖民潮完成之后,也就是十七世纪中后期,由于财富堆积太多,来的太容易,以贵族为核心的文化就开始进入了迷茫期。
《热那亚傲慢的劳米里家族肖像》(1623年)
为什么强调以贵族为核心的文化?刚才我们也提到了,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走的是不同的路,他们现在势力还不够大,对时代的影响还非常有限。所以他们的声音是较微弱的。他们得熬到自身的声音足够大,再等到一个关键的契机出现。另一边,我们看看贵族文化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在范戴克死后,我们把目光转到法国。在17世纪初,法国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传统,那就是普桑的古典主义风格。欧洲的古典主义往后发展很难回避两个人:一个是普桑,代表着注重素描,比较严肃的一派;另一个是鲁本斯,它代表着注重色彩,比较浪漫的一派。
勒布伦肖像
马背上的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肖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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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桑之后,法国最重要的一位画家叫查尔斯·勒布伦(Charles Le Brun),他是路易十四的御用画家,路易十四甚至称他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法国画家”,但勒布伦认为普桑才是。普桑对勒布伦有着深厚的知遇之恩,他就像勒布伦的父亲一样,甚至比父亲更重要。勒布伦对普桑无比崇拜,回到法国后不遗余力向艺术界推广普桑主义。法国皇家美术学院就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并且担任了第一任院长。这就是所谓学院派的诞生,在建立学院派标准的时候,普桑就是他塑造的图腾。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一个形象的建立,往往不是来自于形象自身,而是来自于另一个人。比如木心和陈老师,普桑和勒布伦。
出于普桑所追求的古典理想,在勒布伦在任的那些年,也是路易十四年富力强,英明神武的那些年,法国艺术一直都保持着比较严肃的崇高姿态。但等到勒布伦快死的时候,老国王自己也开始逐渐昏庸,他们找了一位不太传统的画家成了勒布伦的继任者,他叫亚森特·里戈(Hyacinthe Rigaud)。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是西班牙人,但是他的出生地后来被割让给了法国。所以他一生基本上都是在法国度过的。
里戈自画像
勒布伦临死的前两年发现了里戈,把他推荐到了皇家。很快里戈受到了路易十四的重用,几乎皇帝全部的肖像都给了他一个人。我们最熟悉的那张《身着加冕长袍的路易十四》就是他画的,这张画也基本上被定义成路易十四的形象照。但从这张画上可以看出,里戈的技巧很成熟,也很全面,他把一个功勋卓著的老国王画得既霸气又智慧,既高贵又不远人,的确是张难得的佳作。
《身着加冕长袍的路易十四》
但是,我们再看看里戈画的其他肖像,情况就不对劲了。比如这张《演奏小风笛的贵族》,油头粉面,一脸令人反胃的笑容。还有这张《大太子》,假如他最终当了路易十五,我估计大革命来的还能更早一些。再有就是《路易十五》本人,他也学着自己的太爷爷,让里戈给他画了一张登基像。但可惜,他一点国王的气质都没有,好看倒是很好看,但这幅皮囊全部都被他用到寻欢作乐上去了。
《演奏小风笛的贵族》
《大太子》
《路易十五肖像》1727–1729
《让-巴蒂斯特·蒙吉诺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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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说里戈自身绘画风格除了多大问题,本质上还是他的雇主需要他这么做。他不像勒布伦,有传递普桑主义的信念,有古典派求真的向往。他的追求完全倒向了资助人,以至于放弃了艺术家的自我。但里戈是一位高权重的画家,他在晚年成了皇家美术和雕塑学院的院长。这个身份就让他的风格被定义成了正统风格,其他艺术家们一看,当然也没必要维持普桑的传统了。
从范戴克为英国王室开创了浮夸风格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百年了。这一百年和之前的一百年比起来,艺术界实在是太暗淡了。想想文艺复兴三杰的时代,提香,丢勒,鲁本斯,伦勃朗,格列柯,维拉斯贵支的那一百年,大师频出,随便一个人到这一百年里都是大神。
那艺术能一直这样下去吗?1717年,终于出现了有一个人以一种耀眼又迅速的方式从法国画坛划过,他的光芒虽短,但凭借着卓绝的天赋影响到了一大批更年轻的艺术家,并让这些艺术家意识到了自己的意义。艺术家不是雇主的从属品,过去不是,现在也不应该是。艺术家永远都应该是创造者。华丽丽的洛可可就要登场了,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位卓越的天才,就是被称为洛可可第一人的让·安托万·华托(Jean-Antoine Watteau)。
别着急,还没结束,我们刚才提到的知识分子也没闲着,他们苦苦等待的那个契机也即将在1738年到来。接下来的一百年,可热闹了,考古,自然,异国情调,现实生活,浪漫的,古典的,暧昧的粗野的全都即将粉墨登场。
「意大利喜剧演员」 by 华托
c. 1719–1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