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丨东阿鱼山探访散记

鱼山,位于东阿;东阿,位于鲁西东部的平原“边陲”。而探访鱼山冠以“东阿”,非鱼山不出名,实为区别河南永城的那座山。

济南与东阿离得很近,却又很远。说近,是因为他们之间就隔着一条河;说远,是因为没桥的时候交通极不方便。现在好了,济南与东阿之间,架起了一座桥,一座铁制的桥,使得两座城,没有了隔河相望的期盼。

没有这座桥时,我不知道以前的东阿人,来济南求医,或者济南人去东阿问药,是骑马还是坐轿?是驾车还是扬帆?哦,这个问题现在不重要了,因为有了桥,曾经的“天堑”变成了“通途”,一条河还算得了什么?

这条河,就是雄浑的黄河;这座桥,就是东阿的黄河公路大桥。

从济南的平阴县过了黄河,便是东阿。在我的印象中,九曲黄河从黄土高原下来之后,便变成了一只野兽,变成了一条龙,一只横冲直撞的野兽,一条桀骜不驯的黄龙。它在中原大地上,翻滚腾挪;在鲁西平原上,肆意冲撞。夹岸的堤坝撑不住劲了,便任由它泛滥,任由它流淌,泛滥出了“夏天水汪汪,冬天白茫茫”的黄泛平原,流淌出了“一碗河水半碗沙”的东阿县。

因此,一直以为,作为黄泛平原的东阿县,除了遍地黄沙外,只是黄土迭压出来的洼地滩涂,黄水冲撞出来的缓坡高岗,不会有山。但是,过了桥,就见眼皮子底下,突兀地隆起了一座山。不过,这座山小得可怜,矮得可怜。它小得就像黄河滚来滚去时,鲁西汉子皱起的皱折,鲁西女人攒起的眉头,矮得高不过鲁西人的鼻头。

虽然这座山,既没有名山的恢弘,也没有大川的壮观,但在一马平川的万顷沃野中,突得郁苍,兀的傲然,如一幅浓缩的山水画卷,突出了东阿的荷田晓风,兀出了东阿的林深歌岸柳,给人以旷然大观之感,让人在游目寓足中,秀色悦目。

这座山,名字叫鱼山。

“东阿”的路标下,当地的文友已经等了许久。一见面,一阵握手寒暄,激动自不待言。其中当地的一位文友问:“诸位是想养身,还是想养心?”

“何为养身,何为养心?”济南的一位文友不明就里,不解地问。

“哦,是这样。”当地的文友解释道:“如若养身,就到黄河国家森林公园。那里是平原的天然氧吧;如若养心,就到鱼山。鱼山是诗国帝王的埋骨处。”说完,这位文友又补充了一句,“关键看诸位的雅兴和时间。”

我提议:“时间有限,去鱼山如何?”

大伙一致赞同,于是两地文友换乘坐驾,欣然前往。

路上,我问接站的文友:“我们去看的鱼山,为什么叫鱼山呢?在我的印象中,世上傍水的山不少,但以鱼而名的山,却并不多呀!”

他说:“是啊,以鱼而名的山的确不多!据我所知,只有两座。”他扭过头来,对着后排的我,肯定地说:“除了我们东阿,河南的永城也有一座。不过,那个鱼山不如我们这个鱼山。”

“为什么?”我饶有兴趣地问。

“为什么?因为那座山,形似睡着的美人,叫它‘睡美人’还可以,若叫它‘美人鱼’则有些牵强附会。”他放下车窗,指了指渐行渐近的鱼山,说:“我们东阿的鱼山,形似,神也似……”

“哦?那像什么鱼呢?”扒着车窗,贪婪搜寻窗外风景的济南文友,抽回目光,好奇地问道。

“有人说像刀鱼,有人说象甲鱼!”当地的文友,不假思索地回道。

“不会吧?”还是那位济南的文友,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刀鱼与甲鱼,形状相佐,何来相似?”

是啊,刀鱼与甲鱼虽然体型都扁,但一个扁长,一个扁圆,再怎么神似,也难以相似,何来既像又不像呢?当地文友见我满脸的疑问,不由得解释道:“很早之前,鱼山是没有名字的。不过,山下有条叫‘瓠子’的河。有一年巨野泽发大水,把指挥抗洪救灾的汉武帝逼到了这座山上,他站在山顶,眼望脚下的洪水,感慨了一首流传至今的《瓠子歌》。后人断章‘巨野溢兮吾山平’,给这座无名的山取名‘吾山’。”

“那后来为什么改叫鱼山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传说有一只硕大的甲鱼,从黄河里爬到了岸上,又从岸上爬到了山顶,所以改叫了鱼山。”

“照你这么一说,那鱼山应该叫鳖山、王八山啦?”我和他开起了玩笑。

……

没等他回敬我的玩笑,鱼山到了。不过,中午吃饭时候,大伙又谈到了刀鱼,谈到了甲鱼,也谈到了汉武帝。这位文友的一番话,却让我记忆犹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是,‘王土’不是哪个人的‘王土’,而是普天之下民众的‘王土’;‘王臣’也不是一个,而是普天之下民众 。所以,汉武帝说我们的鱼山,是他的鱼山,错了。我们的鱼山,属于历历代代的东阿人。虽然甲鱼叫鳖,也叫王八,名字不好听,但民间不是有‘长年王八万年鳖’的说法吗?所以,我们的先贤把生命有限的‘吾山’,改成了‘鱼山’,图得什么?图得久安长年,乐业万年……”

哦,好深远、好有内涵的山名!

本以为,鱼山不是山,充其量不过是一座沙丘。但走近它、走进它发现,我的“以为”错了。

鱼山不高也不大,海拔不过百,占地也不过百,决然如丘。但它不是丘,是泰山西去的余脉,黄水剥蚀的残山。而且,山下还埋着才高八斗的诗国帝王、妙辞惊世的建安之杰——曹植曹子建。

为不失对诗国帝王的尊重和敬仰,我们特意选择了西门。进了门,走在七步神道上,我不知道别人走到这条路上,想到了什么,但我想到了,想到了这条路很短,也很长。说它短,是因为它只有七步远;说它长,是因为君门九重、侯门似海,为封侯而挥戟操戈、为临天下而兄弟阋墙的历史太长,而如曹植曹子建者,能有几人?其实,寻常百姓家,亲情恶薄的事,从古到今,也时有发生。究其缘由,无非就是一个“贪”字,贪一个荣华富贵。难道荣华富贵就这么重要吗?我不知道!只知道作为人,已经从树上下来了,已经不再四腿着地儿了,但有些人又想四腿着地儿,又想爬到树上。

应了刘锡禹的一句名言,不高也不大的鱼山,但因埋着曹植曹子建,使得这座如丘的山,成了名山。是的,就鱼山而言,既不雄伟也不壮观,但作为坟墓,则气势宏大。

两腿倒腾了几步,走近了诗国帝王的墓。当地文友介绍说:“曹植喜欢上这座山,死后的第二年,遗嘱他的儿子“依山营穴、封土为冢”,在山麓凿开一个山洞,把他的遗骸放了进去,使得整座山体成为了他的墓冢。”他指了指那石灰嵌缝、青砖砌成的一堵墙,继续说:“这堵墙就是洞口,进了洞是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尽头才是墓室,曾多次被盗。”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到诗王的墓,难逃被盗的厄运。别说曹植死了上千年,就是活着的莫言,在得了诺奖之后,接踵而来的造访者,为借一点灵气,不也拿走了他院子里的破砖烂瓦,拔走了院里还在生长的萝卜,甚至抠下一块破墙皮吗?而且,这些造访者仅仅是为文学而来。

然而,世上爱财者要比爱文者多得多。尽管诗国帝王命运多舛,时运不济,一生屡次迫害,“十一年中而三徙都”,不好有多少钱财,但在贪婪的爱财者眼中,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可想而知,死后的东阿王,能得以安生吗?

在中国,八仙的神话传说可谓家喻户晓,其足迹可谓遍布山山水水,横跨大江南北,因而人们无论走到哪,都有八仙的影子。鱼山也不例外。

离开曹植墓,寻得上山的甬道,拾级而上。没迈几个台阶,就见一块巨大花岗岩石,顺山而裸于地表。神奇的是,在这块裸于地表的石头上,深陷着几只大大的“脚印”。传说这是八仙探访曹植时留下的印记。离“脚印”不远,还有已干涸的“浴仙池”,据说八仙探访曹植时,曾在这里沐浴过。

然而,八仙的本身就是一个传说,八仙访曹植的故事更是一个传说。那么,这些“脚印”是怎么来的呢?这些“脚印”是经过风化的人工所为。

原来,大自然垒筑泰山时,既用了石灰岩,也用了火成岩。而在地质学的角度说,石灰岩松软,溶水,在长期的雨水浸泡下,地下的溶化为洞,地上的风化为土。而火成岩的性质与其相反,因而裸露在地表的石头,在风化中层层剥离,剥离出一个平滑的石面。

后来,曹植埋在鱼山,造访者与日俱增,东阿人为了造访者登山,凿出了几个脚印。这些脚鲺随着连年风化,轮廓越来越大。当人们无法解释越来越大的脚印时,便有了这样的神话。

不过,在我看来,世上没有神,也没有仙,如果非要说有,那我说,神仙也在你心中。也许正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位支撑自己精神的“神仙”,从而让这块火成岩上,留下了八仙的脚印。也正因为曹植的心中,有一位“神仙”,才让他在四处徙迁中,吟出了千古绝唱。真的希望每个人的心中,都要这么一位“神仙”,希望这位“神仙”常驻人的心间!

极至山顶,却有另一番风景,而这风景不是来自于仿汉的天音阁、仿晋的观河亭,而是来自于山下,来自于山下的颜色。

站在山顶,举目四望,但见方向不同,颜色也不同;远近不同,颜色也不同。

先说东面吧。东面的长堤,绵亘如带,一边是流动的黄色,一边是静止的绿色,而中间又蜿蜒出一条黑灰色的飘带。那流动的黄色,从天上流了下来,又从脚下流到了天上;那静止的绿色,不是完全的、绝对的静止,而是随着目光的渐近渐远,或由墨绿变成浅色,或由灰绿变成了淡色。那绿色的,是东阿人植起的森林;那黄色的,是流经鱼山的黄河;而那隔色儿的飘带,是黄河大堤的防汛公路。

再说北面。北面是一抹的绿色,间或着银色,而绿色与银色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近山的,是墨色的绿;远山的,是灰色的绿;不远不近的,是浅色的绿。而夏风刮来,那绿色又变换了颜色:墨色的,变成了黄绿;灰色的,变成了浅绿;浅色的,变成了灰绿。而间或的银色,有时耀眼,有时波光。那一抹的绿色,是东阿人挖出的万亩荷花园,那间或的银色,是荷花园里的鱼塘。

……

不用再看了。因为我找到了曹植把这里选作埋身之地的答案了。

循北路,沿石阶下山,过《上晋梵天》青石牌坊,进“梵音洞”,坐了坐曹植的石橙、石床,尔后继续下山,?参观了曹植读书的羊茂台、涮笔的洗砚池,直到山下的子建祠。

子建祠巍峨高大,门槛上悬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帝家诗子”,下联是“诗国帝王”。这副对联,虽寥寥八个字,却写就是曹植在中国文学史的崇高地位。进了祠堂,正中立着曹植的汉白玉半身像,于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真诚献上发自内心的崇拜与敬仰……

去苫山的路上,两地的文友又谈起了诗国帝王,谈起了他的千古美文“铜雀台”,万古绝唱“洛神赋”,谈起了他的“鱼山梵呗”, 也谈起了救他一命的“煮豆燃豆萁”……

来自济南的一位文友十分惋惜地说:东阿王是个颇有理想和功名抱负的王,如若他“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的志向得以实现,有可能会成为一代明君,改写中国的历史。可惜……”

可惜什么呢?这位文友没说,但我知道,知道他可惜曹植的嗜酒如命、恃才放纵,可惜曹植的个性张扬、任我而行,可惜曹植的威仪不够、稳重不足,可惜……我想,也许有很多的人有很多这样的可惜,可我不这样认为。因为我的眼里,曹植首先是个文人,其次才是陈思王。而文人一旦为官,便在官不在文,只有冷落成了泥,才会寄情于山水,才会用一杆竹笔,镌刻山河,涂划诗文,雕镂人心。

我想,曹植是庆幸的,庆幸他是个文人而不是文官。我们也是庆幸的,庆幸曹植虽是文官但终究还是个文人。

作 者 简 介

郭光明,男,山东济南人,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协全委会委员、济南市历城区作协副主席。著有《心灵隽语》、《一窖浓郁的陈年美酒》、《郭光明散文选》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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