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藏旅随想

火车喘着粗气轰隆隆轰隆隆地爬上了青藏高原。夜晚了，兴奋了一天的人们渐渐睡去。我坐在窗前，向外望去，什么都看不见，一丝的光线都没有，涌向眼前的是无尽的黑暗。忽然想起两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知道，我在此时所说的“光明”并非信仰理想真理，就是指现实的光亮。可是，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到哪儿去寻找光明？就连一声的鸟鸣，哪怕是怪兽的恐怖的怒啸，我也会视它为难得的伙伴。可是，没有，只有黑暗。也好，在这无伴的时刻，在这黑暗的时刻，在这头有点晕乎、气有点不顺的时刻，我可以什么都不想，做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没有知觉的人，任火车载着向前向前，驶向更深的黑暗；当然，也可以想想自己与这黑暗与这自然的关系。人在黑暗时就会回归本我，所有的虚假都被抛弃了，那时的人才是个真人。而说到自然，毫无疑问，我是自然，我也属于自然。如果人类居住的地球顶多只能算是宇宙的一个斑点，那么，我只能算是这个斑点的亿亿亿分之一，甚至都算不上，那么我算什么？想到自己渺如微尘，一股悲凉飘袭而来，刹那间，觉得人生没有了意义，什么名誉财富房车职称人脉健康幸福，等等等等，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假若它们什么都不是，如同一堆狗屎，那么，自亘古到当下，人们都梦想它迷恋它追求它。有些人竟不知廉耻、不论亲情、不择手段、不要性命地想一生占有它，导致世界疯狂，人间的黑白也因此被颠倒：社会冷漠，朋友成仇，人伦混乱，邪恶横行……幸运和聊以自慰的是，自己获得的每一分钱，都是水洗过的干净，那上面不沾血迹，没被玷污，没有浸泡过别人的痛苦，没有一丝奸佞的气息。所以，欣然地接受朋友之约，到西藏走一遭。想到这，心又坦然释怀了，攀上上铺，入睡黑暗……

等醒来的时候，火车仍穿梭在这山与那山之间。阳光射进了窗内，金光摇曳。人们都站在走廊里向外张望。有人拿相机或是手机拍着照片，喜滋滋的，满脸的高兴。我觉得很有意思，这高原，这连绵的山以及山上的白雪，照片是带不回去的，它们仍然在那，没被丝毫的迁移，用几十个或几百个形状不同质地不同颜色不同的零件组合成的手机或是相机咔嚓一下，就以为把高山白雪以及蓝天白云带回家，简直就是白日做梦。也就是说，把美留存于照片里，只能是自娱娱人——不能留存于心，融化在精神和灵魂之中的任何信息，都将化为乌有。我好不容易挤到窗口，极目望去，远处的山一座连着一座，绵延到人们不知道的地方。它们仿佛也有些倦怠，山脊呈现的黑褐色没有一丝生气，灰白的云块被山尖戳破，山顶上露出斑斑残雪，被太阳照得银光闪闪。偶尔，看见铁路边做着生计的人，有人向他们高喊：嗨，你好！没有回应。人家连看都不看火车一眼。又偶尔，看见稍远一点的地方有牦牛在埋头啃草，一片片的山坡一片片的牦牛，如果不认真辨别，便分不清山坡和牦牛。又有人喊叫和兴奋了起来，其结果仍然是没有回应。自此，人们看见铁道旁的人与牦牛都不再动情有意了，甚至觉得自己的热脸碰了人家的冷屁股，既无奈又无趣。其实，我们坐在温暖的火车上，还有制氧机在殷勤地制着氧气，旁边的屏幕滚动地标出即时的海拔高度，加之进藏之前，又吃了人参和高原安之类的抵抗高原反应的补品，此时又端着杯子惬意地品味着毛峰普洱茉莉花的清香……说到底，我们是一个标准的过客，是一个衣食无忧冷暖不愁的游人，是一个高楼住烦了、鱼肉吃腻了、繁华看厌了、安逸享过了的没事偷着乐的角色。那忙着生计的人餐风露宿，任雷电炸响头顶，任暴雨倾盆浇淋，任骄阳烤炙双臂，任大雪裹紧全身，吃着烧不熟的饭，喝着烧不开的水，做着永远做不完的劳累的生计，他哪有空隙向你点头摇手微笑？时间和生计都不容许向抛来廉价的问候予以应答。还有那牦牛，自从我看到它低头啃草，就没有发现抬一次头。因为高原气候，小草长得很矮，也就是冒点尖，偌大的牦牛要吃多少草尖才能填饱皮囊？人们再热情再善良再文明，它也置之不理。如果热情善良文明用错了地方，就是应承了古人所说的对牛弹琴。于是，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一定有不一样的思维方式。

过了昆仑山口，感觉到高山一座比一座巍峨，一座比一座神秘，一座比一座令人神往。以往也见过和攀登过高山，没有什么感觉，但此时对威严的丛山却产生了一种崇拜的心理。天上没有飞鸟，地上没有牦牛，这山与那山之间没有雾霭，目极处，一览无余。然而，山的那一边的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呢，是河流是湖泊是草原是高山？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些山站立了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或许是几百万年几千万年几万万年，怎么就不觉得孤独无助悲伤绝望？与之相伴的是风是雨是烈日炎炎与天寒地冻，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如期而至的黑夜。是的，高山，一座座山，这么多年岁月的煎熬，这么多年沧桑的冶炼，你的心一定比磐石钢铁还要坚硬，一定不再有寂寞与孤单苦难与伤痛的感觉……远处的高山，你心中一定有个坚强的信念，那就是不改初心，永久站立。今天你仍站在这，是不是在等待2015年6月一个东方之子千里迢迢地来对你的深情注目和崇高敬礼！泪眼问山山不语。在这种意境中，我对 “山高我为峰”的“豪言”很不以为然，这句话充斥了狂妄与自我，将高山踩在脚下，以赚取更多的眼球，谋取更高的利益。我为我的同类人如此对山的不敬不恭，对山的玷污亵渎感到可悲与痛心。人不能不敬畏自然，不能不感恩自然，不知道敬畏与感恩自然的人必然会招致自然的惩罚，比如艾滋病，登革热，寨卡病毒，洪水爆发，海啸肆虐，地震频发……这是自然对人类狂妄自私、过度开发、滥伐森林的严重警告！山属于自然，山有山的尊严，山有山的秘密，对它，我们有很多很多的不知晓，然而，正是这些那些不知晓，人类的生活才丰富多彩，也才有情趣和意义。当高山大海草地平原乃至天宇的一切都真相于大白，我们人类还想还会还能做什么？

火车在继续前行，遥远的拉萨及布达拉宫应该是另一个新的世界，到那，我还会有新的感想吗？会的，我想。

二○一六年十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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