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淡人生】暮千雪丨归乡



记得,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午后,小镇梧桐成荫的院落里花圃旁,年少的自己曾遇到一句话:人,一旦离开故乡,便再也没有了故乡,因为当你回到故乡时,发现,故乡也已成了异乡。

嗅着淡淡的纸墨香反复读诵,不为别的,只觉得那是一句美丽的黑白山水简图。没有离开家的人,怎么会有故乡?

夏天一过,梧桐叶将要落尽时,少年终于有了故乡。举目银装素裹的天地,迢迢关山之外的小镇,似手心里的雪瓣,在记忆里一点点消融而去……

少年不懂乡愁,甚至羞于向大家提起生活过十三年的那条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去处的偏涩小镇,只是忙着与过去断绝关系,全力以赴地脱胎换骨。

光阴流转,那个从北方古老小镇走出的少年已然褪掉了懵懂和小心翼翼,羞涩腼腆被优雅更替,甚至在周围羡仰的目光中窃喜。

原以为,自己创造了奇迹,所谓乡愁,今生定与自己无扰。

沐过北国无染的阳光,淋过南国淅沥的小雨,习惯了一片玉树琼枝雾淞氤氲,倦了雨打芭蕉万紫千红,钢筋水泥丛林中不知疲倦的辗转中,心,总是有那么一点找不到根由的落拓。

直到有天,一友人问:你屡屡提到的梧桐,究竟是什么树?什么花?

有么?我惊问。

梧桐,什么时候起遮蔽了记忆?

夜里,又行走在两排浓荫下,枝叶间,粉紫粉紫的花成锦成簇,站在树下,左右环顾,幽长的街道上空空寂寂,忧伤突袭而来,有种被尘世遗弃的无依,泪水浸出,直到哽咽失声。

蓦地醒来,眼前不见了浓荫,不见了锦簇繁花,不见了长街,只留下如雾忧伤将我包裹。

那个小镇,那条街,那两排伫在生命起点的两排梧桐,终于穿过十年光阴向我走来,携来一片浓烈的乡愁……

再次踏上梦里无数次唤自己归来的古老长街,已是十年后。

昔日孩童眼里的琳琅店铺吞吐着陈旧腐气,面容老去的店主懒洋洋地趴在蒙着尘的玻璃柜台上,投向店外尘土飞扬的长街的眼神,混浊而呆怔。长街破败不堪,坑坑洼洼,行人稀疏,骑着破旧飞鸽自行车错身而过的老者被颠簸得颤颤微微,路边蹲着的三两乡邻们,面颊消瘦眉头紧锁。为长街遮风避雨的梧桐已消失遁迹,那一抹能牵起乡愁的线索啊,终是飘杳而去……

无力改变,无力拯救,空气里散发的苦闷令我落荒而逃。此次故乡行,像场恶梦,击碎了对故乡所有的眷恋,再几次回小镇,也是来去匆匆。

不知从哪次蜻蜓点水的逗留里开始惊喜:长街日益兴隆,小店铺被有着新潮橱窗的商场更替,新修的阔阔省道旁翠柳依依,逐渐丰润了颊的乡邻们笑得让人欣慰,眼前追逐而过的孩童,热气腾腾地挂满细汗的小脸,顽皮的回眸,就像一闪的星辰,照亮幽深的记忆。

只是,这份祥和安逸,为何有隔着千山万水的遥远与陌生?伫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中央,我突然孤单惶恐,也突然明白,对于这片天地,我只是过客,不是归人。想起少年时遇到的那句文字,苦笑自颊上久褪不下去,时光终是将我与故乡隔离开来。

心被失落湮没。

人世穿行多年,故乡以水落石出的姿态盘踞在生命里,鲜明,厚重,一幅无它物可替代的巍然。每当身心俱疲,迫不及待地想躲进一片与世隔离的静谧时,故乡就涌进心坎,自然而然的像是饥饿的婴儿想起母亲的乳汁。而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就象一棵无处扎根的树,无论表面如何光鲜,内心始终逃不开那份漂泊流离之感。所以,即使在二十年后回到了家乡的城市安居,身边的人都说着地道的方言,可是,仍然觉得自己是放逐于海上的孤舟,丝毫没有靠岸的踏实。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回归何处?但隐约明白,有个世界必须找回来。

暑假的第一天,我便迫不及待地踏上返乡的路。

车子在蜿蜒的公路上疾驰,车窗外一眼望不尽的碧野,密密的垂柳轻拂,累累硕果的果园门口,安祥地摇着蒲扇的老夫妻,木栅墙上一溜过去的大红灯笼,大铁钉粗糙的楔在木桩上的田园烧烤部落……

欢喜就那样涌上心头,笑意荡漾开来,或许有种幸福就是归乡的感觉吧。

车子滑行过浓荫遮蔽的小径,小径侧畔渠水清清亮亮,渠岸上农舍成排。青砖绿瓦的仿古,飞檐翘壁的欧式庄园,中规中矩不失大气的平房四合院,或红或黑的大铁门,门楣上平安灯笼似点燃的幸福火焰,门前清一色的木槿,花开得正好,有蝶蜂缭绕。

颠覆了传统农家记忆的农舍里住着的乡邻啊,我为你们的幸福安逸深深地喜悦,可是,你们还记得早早离乡的少年么?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邻人,在梧桐荫影里,我推开了深掩的朱漆大门。

晚饭后,抱着凉席拾级而上,水泥的楼顶余热未尽,展开席子放肆地躺下。

澄蓝澄蓝的天空里流云缕缕,两只燕子在天空下逐嬉,伸手处,梧桐摇曳着一树蒲扇般的绿叶,缤纷而清凉,侧卧远眺,绿树田野碧浪起伏,再远处青山连绵迭荡。原来,看天上云卷云舒,阅庭前花开花落的滋味真是惬意美妙。

晚霞流光溢彩,楼下传来细细碎碎的话语声,那是聚在树下纳凉的邻人,隧起身。

刚走下楼梯,便听到惊喜的声音:碎女子回来了?

是啊,中午回来的。母亲确认。

碎女子还是这么瘦弱。

碎女子小时候老是生病。

碎女子?就是那个刘备?哈哈,现在还哭不哭?

待走至跟前,一群鬓角泛白的姨婶已将老底抖个彻底——原来,自己的从前一直装在她们的记忆里。

欢喜地一一问候过,絮起家常,细心地回答每一个询问。女儿跑了出来。还不等小人儿张嘴,便被围在了中间。

这简直跟碎女子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眉毛,眼睛,啧啧,像碎女子

碎女子是谁啊?女儿眨着清澈的眼眸。

哈哈,就是你妈妈哦。

你妈妈小时候爱哭,你爱不爱哭?

你妈小时候爱挑食,你哩?

女儿在一群疼爱的笑里扭头问我:妈妈,我该叫她们什么?

叫外婆,叫外婆,未及我答,姨婶们都笑着嚷开了。

啊?这么多外婆?女儿的惊讶引爆一阵欢笑。

对啊,这是规矩,你回到外婆家门口,这些人都是外婆。彩莲姨噙笑给女儿解释。

为什么呀?女儿还是不明白。

你妈妈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谁没抱过?饿了,我们谁有奶谁就给她喂几口,这里长大的娃都是大家共同的娃,你说该不该叫我们外婆?

外婆,外婆,外婆,……女儿脆脆地一一叫过,诶,诶——姨婶们答应得很欢喜。

外婆,我妈小时漂不漂亮?外婆,我妈小时候爱哭么……女儿稚声稚气和一群外婆聊了起来,欢喜在我心里漫涨。我没有被遗忘!这里长大的孩子是大家的孩子,在这里,有我们这些奔波在尘世里的孩子永远的家园啊。

阿婆!阿婆!灯影里几个小孩扑嗵嗵地奔了过来。

过来叫姑姑!一个个被自家阿婆拉了过去的小孩听到同一句命令。有两个听话的喊了,我欢喜地应了,另几个调皮的歪着脑袋问:你从哪来呀?你是谁家的客?我们咋没见过你呀。

他们的阿婆厉声训斥:没礼貌!这是你们李家的二姑姑,快叫!

我拉过几个面显委屈的小孩,弯腰抚摸着他们的脑袋:这下认清楚了,我是你们的二姑姑,下次见了不许认错哦。

嘻嘻,嘻嘻,嘻嘻,小孩们晃着脑袋笑了,我也笑了,转身跑回去捧了糖果出来分给他们,小家伙们喜滋滋地剥着,品咂着,闹着。我低头轻声问女儿:刚才哪个情景,是妈妈讲过的哪首诗?女儿冲着云朵里的月儿眨眨眼睛,惊喜地吟诵: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月亮挣出了云朵,静静地爬上树梢,邻人散去。在专门留给我的房间呆坐了一会儿,拉上房门,穿过庭院进了母亲的房间:妈,我跟你睡!母亲很意外也很欢喜,之前,我很少踏进这间房。

这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承载了我离乡前的全部光阴,兄妹长大后相继离家,这间房便是母亲和父亲居住,父亲便是在这个房间告别了尘世。所以,很久很久以来,我无法说出自己不愿踏进这个房间,是因为不敢,我没有勇气再在这个房间的炕上入睡。

而今夜,我想重新在这个炕上入梦,即使心里有悲梦里有泪。

果真,一挨竹席,所有的过往纷至沓来。

与姐姐争抢枕头,撕扯床单……

与父亲母亲围坐在冬天烧热的炕上打扑克,窗外雪花飞舞……

下班回来的父亲将一包糖果花生天女散花一样洒在我们还在睡懒觉的被子上,我和姐姐麻利地翻身而起争着捡拾,母亲在一旁抱怨父亲宠坏我们,而父亲只是满足地嘿嘿地笑……

梦里,年青的父亲在杏树下提着水桶,他在浇他心爱的杏树,他的笑容那样地清晰,于是,我也笑了,醒了……

窗前杏树的枝桠在夏日的晨风里摇曳,父亲,原来你知道女儿回家了?

五嫂,碎女子醒了没?彩莲姨的声。然后是母亲的惊讶:她姨,你端这干啥?要留给你老两口喝啊。

碎女子瘦弱,城里的奶不安全,娃回来了,让喝几回咱这自家羊奶,补一补。

瞅着窗外天光发怔的我翻身而起,撩开门帘叫了声姨,彩莲抬起头来的面上竟闪过一缕羞涩不安:碎女子,你城里人啥都不缺,这奶是姨养的羊挤的,每天拉到镇外边找草吃,一点饲料都不喂,你放心喝啊。

谢谢在心里翻滚,却无法出口,因为在乡里说谢谢似乎就是拉开了距离。我开心地接过妈妈手中的奶放在鼻间狠狠嗅了下:香得狠,姨,我最爱喝咱这纯奶了哦!

彩莲姨放心地笑了:我娃爱喝就好,姨每天给你挤啊。

我捧着满满一碗奶敬重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

第二天中午,近十二点,女儿喊饿,正要起身找吃的给她,听到大门吱扭一声,我掀开门帘往外看,水莲姨端着一个碗站在门厅下,碗里两个黄澄澄的玉米棒冒着腾腾热气。同样的,她面上也有抹羞色:碎女子,褀褀爱吃玉米棒不?

爱吃,爱吃,我最爱吃玉米棒了,还未等我迎到水莲姨面前,女儿欢天喜地蹦出来,水莲姨和我都笑了,莲姨忐忑尽释的眼里是浓浓的怜爱,而我真是感谢女儿这份童真的狂热,它比千万句谢谢都令人心花怒放啊。

水莲姨说,这是我女儿刚送来的,她嫁到的那个村里有早熟玉米,刚煮熟,先捞两个送来给你和褀褀尝尝,还耽心你们城里人不爱吃。

哪会啊?姨,这种绿色食物城里人哪有口福吃到啊,我们爱吃的不得了。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赶明儿我让女儿再送几个过来。

第三天,早上起床去后院,碎女子,诶,应着转身,隔壁的后院园子里站着梅姨。来,碎女子,姨这李子树就熟了这几颗,姨全摘了,端回去和褀褀尝尝,没打过药,放心吃。

梅姨,这……梅姨指着的李子树很是单薄,估计今年才开始挂果。

没事儿,你先跟娃吃,后边熟了我们再吃,快,拿着,别嫌弃啊。嘿嘿。

端着一碗李子,看着清晨阳光下梅姨满脸的沟壑是那么的慈祥甜美。

第四天下午,母亲仰着头喊楼顶看云的我:快下来,你秋娥姨院子的葡萄熟了几串,摘下来给你和女儿吃。

耶耶!女儿跳起来便向楼下冲。

第五天从街上回来,院子里赫然放着一篮红艳艳黄澄澄的杏,这是纯粹的山里杏子,小时候吃过,市面上早绝迹了。我贪婪地蹲在篮子前嗅着,女儿已拿了两个跑到水笼头下冲洗,哇,好甜啊,妈妈!小家伙欢喜地咔哧咔哧地啃吃。

这是妈娘家村里一个邻居送来的,七十多岁了,这么多年了,突然想看妈好着没,让妈有空回次山里,唉……

我知道,那个山村里已没有妈妈任何亲人,妈妈和我一样缺少一种直面亲人如叶一片片落尽的勇气。

他说,我什么时候回去,村里那么多户住家,我随便住,家家都是娘家。

我拈起一枚杏子,久久地看着……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每天都收到左邻右舍送来的桃李蔬果。

第十天,也是回城的前一天的夜里,沐着习习凉风,看着近在咫尺的月亮,十天前那种疲惫与荒芜已完全落尽,心静如水地揽过依在身旁的女儿问:这几天快乐么?

快乐!有那么多外婆送我们绿色水果,还有又纯又鲜的羊奶哦。

记住,宝贝,这都是故乡邻里的爱,妈妈是喝着这里的水长大的,是这片乡邻的孩子,她们都是妈妈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你要永远热爱这片天空,爱这里的每一个亲人。

嗯,女儿懂事地点点头,我又补上关键的一句:宝贝,记住,这里就是咱们的故乡!

二十年了,终于找到故乡的路,回到了梦里家园。

在这个喧嚣的尘世,有乡可归,真好……

作 者 简 介

暮千雪,原名李蓉,陕西省作协会员,秦汉文学馆签约作家,榕树下VIP写手,教师,记者、外企职员,杂志主编,一路走来,唯对文字始终虔诚,著小说、散文、诗、报告文学近两百万字,签约小说数部,出版报告文学《风华记事本》、几十万字作品发表于《延河》《延安文学》《在场》《文学港》等杂志,曾接受中国访谈网等多家网站、杂志记者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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