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瑕丨我的哥哥
将近年关,一家人都忙着储备年货。
“米不多了。”婆婆轻声嘀咕一句。
“哦,知道了。”我是家里的财务总管,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都得经我的手。我经常发牢骚,“离一天都不行——准会像跑反似的,豁牙子吐唾沫——都散了痰了。”
外面冷风呜呜的刮着,像个披头散发的泼妇,到处乱撞。伴着尖利的啸叫,顺着电线滚动,“咻……咻……咻……”幽灵一般滑过去了。天空阴云密布,是一张阴郁愁苦的脸,沉甸甸的压下来,像揣着满腹心事。寒风拼命往屋里钻,偶尔挤进来一阵,扫在脸上,冷飕飕的,皮肤瞬间紧绷绷的,似乎扯一下就拉破一块皮掉。
我缩着脖子,有些担忧的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一片。我们一直吃我娘家田打地收的稻米,没有经过精加工,淘米时篦下来的潲水像牛奶一样黏稠。不像在粮店买的米,颗粒倒很饱满晶亮,淘洗时只用一遍,倒出的是清亮亮的水,闻不到潲水味。婆婆会把淘米水聚起来,怄一段时间,发了酵,用来浇花。阳台上的海棠和吊兰长得枝肥叶茂,油光水滑的。一蓬蓬的挨挤在一起。
“这冷的天,咋去驼米呢?”我有点发愁。
“突突突……”楼下传来摩托车的轰鸣,接着“登登登”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我家门前停下了。有人敲门。小宝像兔子一样抢着跑去开了门。
“是大舅——”她欢呼雀跃的叫起来。
我吃了一惊,赶忙迎了出去。
是我哥。肩上扛着一大蛇皮口袋米,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嘴里呼出一阵阵白气。
“快进来!这么冷,谁让你送的?”我心疼的嗔怪着。
哥哥从肩头卸下袋子,双手抱着,一径送到厨房里。我让他坐着歇一会,他打打身上的灰,迟疑了一下,很小心的斜坐在沙发上。
我要去倒茶,他连连摆手,阻止了我。“我就回去。屋里还有活。莫泡丢了……”我把烟盒递给他,他欠起身,接过了,点着,沉默的一口口吸起来。
哥哥一直这样,不多言多语,你问一句,他答一句,像审讯犯人。你不问,他就埋着头吸烟。我隔着一蓬蓬升起的烟雾看着他。他还是那么干瘦,明显的苍老了。头发像一窝稻草,乱七八糟的堆在头上。有几绺还粘在一起,直直的竖着——那是被糊的水泥给结住了。头发长得那么长了,像个长毛贼,却不知剃一剃,还是那么邋遢。瘦长的脸,皮肤干涩粗糙,像家织的粗布。两颊冻皴了,起了一层黑色的硬壳。浓黑的眉毛像粗毛笔撇上去的。哥哥其实有一双大眼睛,眼珠乌黑,但现在眼神很空洞了,很茫然的样子。眉头不自觉的皱着,总像压着一堆乌云。厚厚的嘴唇往上翘起,显得憨厚而且呆傻。
哥哥总是一脸疲惫,动不动打个哈欠,我知道他肯定没睡好。他得了失眠症,每晚要靠药物才能睡着。我担忧的望着他,他这样撑着,会被熬干的。我最担心的是,他永远不会照顾自己,只知道像头耕田的牛,使着蛮力往前挣。看看他吧,袄子脏的看不出颜色了,一块块的水泥印子。衣领掖住了,从不知翻过来。腋下居然榨开了线,露出白白的丝绵。用我妈的话就是“难道是整手吗”,从不知缝一缝。裤子永远不合身,甩着裤裆。哥哥只有二尺一的腰,走路往前哈着,像个大麻虾。裤子穿在身上,又肥又大,走路一甩一甩的。人家是人穿衣服,他是衣服穿了他。不用看,裤脚准是一条卷起来,一条被袜子掖住了。鞋呢,看不出鞋面了,被泥巴和水泥覆盖了。
我在心里叹气。不能告诉他——说了也没用,而且很伤他自尊。他又那么内向敏感,一个眼神都能伤了他。
“老妹,我走了!”抽完一根烟,哥哥一下子站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像风一样下楼了。“登登登”,匆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骑车小心哪!”我追出去。
“没事。外面冷,你进去吧。”哥哥催促道。我这才发现,他没带头盔,连手套都没戴。
“你的手套呢?也不戴口罩,迟早吹出寒痛来!”我要去找一双,哥哥一踩油门,摩托车歪歪扭扭的冲了出去。“小心哪——”我的声音淹没在呼啸的寒风中了。
我的哥哥,每次见到他,都让我的心酸酸的,沉甸甸的,有一块石头压在心口上,半天呼不出长气。
“你哥怎么还那样……一点不讲究?窝窝囊囊一辈子!”我家人摇头叹气,语气里很不以为然。
“做活起来了你连他一个小手头都不如!”我本能的卫护,像一只勇敢的麻雀,“难道像你一样好吃懒做?这冷的天你怎么不去打米呀?”他讪讪的进屋去了,当然是就着取暖器上网。
虽然在外人面前是这样袒护我哥,但关起门来,我还是对他麻木糟糕的生活毫无办法。
哥哥是我心头的一块伤疤,触一下,就牵肠挂肚的疼。想起他,我的心就酸成一棵腌渍的白菜。或许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吧,“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哥哥大我三岁。但在内心里,我一直看他像弟弟一样,总是想要保护他。哥哥像一根脆弱的麻秆,一小点磕磕碰碰就会触折了似的。一圈的人都不放心他。
哥哥身子骨很差,黑瘦,而且挑食,似乎怎么吃也不长肉。这源于他小时多病。听母亲说,我姊妹三人小时候一齐生病,都住在医院里,她和父亲两头跑,家里的鸡都饿飞了,狗也饿跑了。哥哥害的病最严重——抽风。严重时十个手指头咬坏了三个。那时候医疗条件差,用一种叫“抱儿丸”的烈性药“掸疯”——就是止住抽风症。幸而被一个好心人阻止了。
“一颗‘抱儿丸’才吃了半个。同病房的一个大高个男人说‘别喂了。会喂傻的!’你爸急迷了眼,说‘有个傻子也是好的’。‘哼,真傻了是你一辈子的负累!’大高个冲了你爸一句。你爸就把剩下的一半扔了。真得好好感谢那个大哥啊。不然成个傻子了可咋办哪?”母亲每每回忆这一段往事,都很庆幸遇到了“贵人”。
“你哥能长大成人,不容易啊!从小病的死上见死!能成一家人,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哪!”母亲叹息着。
我当然也庆幸。有了哥嫂就有了永远的娘家。哥哥虽然木讷少言,但他心里有数。就像现在,那么冷的天气,他及时给我送来了大米。让我的心暖洋洋的,软成了一团棉花。
哥哥“手紧”,就是特别抠门。听母亲说,他从小就“知金贵”,对自家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守护欲。那时我家院子里种一棵梨树,到了秋天,梨子结的黄澄澄的,累累垂垂挂满枝头。但谁都不敢摘一个。因为哥哥成天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盯着梨子,就像乌鸦嘴里衔的一块肉。看的那么紧,谁也休想吃一颗。有时母亲抬头看看黄梨,嘀咕一声:“梨熟透了吧……”
“你又看!不准看!又想打梨是白?”哥哥马上警觉的大喝。而且他自己也不吃。
究竟那一树梨后来吃了没有,我不得而知。但哥哥的手紧是出了名的。小时候带我赶会,在热闹的集会上穿梭,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看着那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或者白胖胖的发面馍,还有炸的金黄黄油光光脆生生的麻花、散子,眼睛都看直了,口水咕咚咕咚往喉咙里咽。哥哥紧绷着黑脸,跟没看见似的,一把扯起我就走,能把我拽的直翻跟头。最后还是空着肚子回家,我几乎饿得走不动,哥哥死命拽着我,“还不快点,看俺妈不打你!”
即便是长大后,哥哥也还是不会花钱——其实是舍不得。他从没给自己买过衣服。哪怕一双袜子。他怎么都能将就,又不爱好。鞋子穿的掉了底才不穿,一件褂子穿很久不知道换掉。我经常看到他穿着破了洞的秋衣上街。说他,他不以为意,“谁看你呢?”哥哥从不打牌,更不用说赌博。他也没有什么朋友,完全与这个社会脱了轨,落后了十万八千里。但他并不觉得,只要把钱挣回家,存进银行,就感到妥妥的、结结实实的幸福。
我和哥哥现在这么客客气气,其实小时候是“打架油子”。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脾气火暴,简直“称王称霸”。姐姐胆小怕事,处处忍让。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每天放学回家,急吼吼的冲进厨房。当他掀开锅盖发现饭没做好时,马上怒气冲天,揪住姐姐的头发就打。姐姐只会抱着头,呜呜地哭。我吓得惊叫一声,跌跌撞撞跑到山头,扯开喉咙大喊:“妈呀,快回家……打起来了!”
等我长得大一点了,就经常跟哥哥起冲突。在地里摘豆子,或拔花生,为了一件很小的事抬杠。一会就抬火了。然后对骂。哥哥骂不过我,丢下花生捡起石头就砸。我总是眼疾手快,像兔子一样躲过了。于是哥哥满山地撵着追打。我哭喊着,没命地跑。我知道哥哥虽然很凶,但特别要面子,绝不会当着左邻右舍的面打我。我就拼命往邻居家跑。只要一下子钻进邻居屋里,哥哥就无可奈何的干瞪眼,最多往屋里扔几颗小石头,最后悻悻地走了。不过倒好,我不用干活了。一直等到母亲回家,我才溜回去,顺便告哥哥一状。当我躲在母亲背后冲他伸舌头翻白眼做鬼脸时,哥哥只能恶狠狠地瞪我一眼。
哥哥小时候这样暴躁霸道,长大后居然没有了那么大的脾气。
哥哥初中毕业就辍学了。他最好的成绩是班里第七名。但后来因为父亲得病、接着去世,就退步了,直到下学回家。哥哥接过了父亲的手艺——磨豆腐。他刚学时还没有磨架子高,在母亲的指导下终于能独当一面。但哥哥太老实巴交,反映也迟钝,他做的豆腐很粗糙,而且不知改进。为此姐姐跟他吵了不知多少架。“穷人气多,烂柴火烟多”。他们的争吵让母亲暗地流了很多泪。
姐姐出嫁后豆腐生意终于停了,因为没有人去卖。姐姐为这个家做出了很大的牺牲。那时候很多女孩子都去深圳打工,回来后打扮得很洋气。她们都有一个值得回忆的绚丽的青春。只有姐姐从没离开过家,每天推着架子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挣命,过着灰头土脸的日子。甚至没有品尝过青春的滋味就步入更加艰辛的生活之旅。
母亲为哥哥的出路殚精竭虑。哥哥学过捕鱼,提过灰桶,砌过墙,打过路,扛过石头,支过模板,搞过粉刷,扎过钢筋。干的都是重体力活。他从小害病太久,身体发育迟缓,再加上过早的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体质更差。个头明显的矮小,身体瘦弱,脸色黑黄。他又不爱好,头发总是乱糟糟的,衣服怎么穿都看不出干净整洁的样子。最让人担忧的是,他性格内向,不懂世故圆滑,显得很呆气。
“坏话不会说,好话说坏了。又不会照顾自个,走到哪都不让人放心。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了眼睛。”母亲提起哥哥总是唉声叹气。哥哥像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在我们的心头。
母亲急切的要为哥哥说亲,想让他早早成家立业。多一个人总多一份力量。哥哥二十岁就结了婚。像姐姐一样,他根本没有自己的青春时代,稀里糊涂就结束了单身男孩的生涯。我一直感激哥哥为家庭做出的贡献,但也为他灰暗苦涩的生活黯然神伤。哥哥从结婚那一天开始,就被卷入无休止的婆媳斗争之中。以他那一张笨嘴和粗糙贫瘠的内心,他根本没有能力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纠纷中游刃有余。悲苦却强势的母亲,和同样强势的嫂子,使他在夹缝中艰难生存。“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有了嫂子后,哥哥重新拾起了豆腐担子,以维持家计。我那时正在上师范。但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他的豆腐仍然做的不漂亮,嫂子没有姐姐的容忍和吃苦精神。于是两个人成天的争吵。母亲既心疼儿子,又看不惯嫂子对哥哥颐指气使,一家人就在互相怨怒中过日子。我每次放假回家,耳朵里塞满了母亲投诉儿媳的话。但是有什么用呢?“清官难断家务案”,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吃粮不问事的“闲人”?
哥哥终于放下了豆腐磨,只身出外打工。嫂子则带着侄女长期住在娘家。屋里仍然只有母亲一人形影相吊,还要种庄稼、操持家务。有时我想母亲让哥哥过早的成家是一个错误的决策,它没有给家里带来喜庆和欢乐,而是像一方石磨,把哥哥压得喘不过气;又像榨汁机,把他仅有的一点活力都压榨殆尽了,只剩下一副干壳。
哥哥的打工生涯颠沛流离,吃尽苦头。他内向倔强的性格和笨拙的手脚让他尝尽了人情冷暖,也看够了别人的冷脸和白眼。有一年他跟村里的一个工头出外,在工地上砌墙。他的墙砌的总不合标准,被那个熟人老板拆了无数次。每一次被拆都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哥哥在羞辱中忍气吞声。再加上炎热的天气和恶劣的工地环境,哥哥回家时瘦的脱了形,像从牢里放出来的犯人。当问起老板有没有照顾他时,他流着泪对母亲说:“以后就是要饭也不会再跟他做活了!”
我在学校写了很多封信给他,几乎每封信都苦口婆心的劝他处事灵活些,对自己好一点,说话圆滑些。我迫切的希望哥哥成熟起来,哪怕他学会油嘴滑舌一点,自私自利一点,爱慕虚荣一点,甚至游手好闲一点……都好过他的迟钝和麻木。但每年放假回家,我都失望的发现,哥哥还是那么笨嘴拙舌,邋里邋遢。乱糟糟的头发,榨了线的衣袖,卷起的裤脚,漆黑的脚面,还有满身的水泥印子,衣服板结的像硬邦邦的牛角……
我相信哥哥有自己的思想,他只是不会表达,事事闷在心里罢了。他对我要学费从不皱一下眉头,母亲病了他会一直守在床头。他一刻也闲不住,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如果没有活干,就坐在台阶上,双手搂着头,一双大脚片子踏在水泥地上。天刚麻麻亮,就推着破自行车进城找活干。
“一天不挣钱就不能过。天生奔波劳碌的命!”嫂子这样评价他。确实,哥哥不懂休闲,不会爱惜自己,他像两片永远转动的磨盘,甘心受着生活的碾压。他其实是自己放不过自己。
哥哥天生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他的钱都是一滴汗珠子摔八瓣挣来的,浸透了咸渍的血汗气。有一年我们村里壮劳力都到新疆打工,哥哥也满怀着发财梦去了。他们刚走,母亲就预言“上当了,有危险”。理由是她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见一群水牛打起来了。主“犯口舌”。果然,去到了发现包工头的话言过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活。有些人索性成天玩牌,坐吃山空。花完了临走时带的钱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只有哥哥咬牙坚持着,到处找小活做。他“口里省,肚里忍”,居然还带着一笔钱回家。
哥哥过的是小门小户的紧巴日子。他像一只辛勤的燕子,一点一滴垒筑着自己的小窝。一块钱一块钱的积少成多,攒够整百之数就悄悄存进银行。他没有野心,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敢拿钱冒险。他活的谨小慎微,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向人张嘴借钱。即使借了,也会拼命挣钱还上。我想哥哥心理素质一定很差,果然不具备做大事的胆量。欠了钱连觉都睡不踏实。如今一些做大事的人,都是“总字辈”的,成百万千万的借债,油锅里的钱都敢捞着花,心理素质一定惊人的强大。
哥哥的遭遇一次次验证了母亲的话“穷人命薄”,“命中只有八个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打个比喻,一颗伶仃的种子,不幸落到了岩石缝里,再怎么拼命长,也终不过纤弱黄瘦细脚伶仃。我也一度怀疑老子“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的说法。哥哥如此忠厚老实勤劳善良,却一直没有摊上好运气。先是在计划生育上跌了无数个跟头——总没有男孩。嫂子“跑计划生育”,东躲西藏,白花了冤枉钱。我的第二个侄女生下不到七天,就送人了。那时有一个口号“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路上经常有扔的刚出生的女婴,很多因为寒风冷冻死去了。一个女孩被转抱很多家,有的在辗转中冻饿而死。
记得我的第三个侄女生下时,哥哥正在犁田,裤腿卷起老高,浑身污泥。我跑到田埂边,“生个啥子?”哥哥急切地问。“女孩……”
哥哥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垂下头扶着犁。
“还送人吗?”我担心地问。
“不抱了。要饭也把她养大,不相信养不活。”哥哥一鞭子甩在牛背上,继续犁田。看着他干瘦的后影,我的心酸的像一棵腌渍的泡菜。
哥哥在三十六岁那年终于喜得儿子。全家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哥哥抑郁在心中的闷气终于吐了出来,母亲的肠子也伸直了。接着他又盖了新屋。从下根基,到打地脚梁,砌墙,打橡胶面,粉刷,几乎都是他一人完成——为了省钱。他没日没夜的干活,却有使不完的劲。由此我相信人在构建自己的梦想时是不以为苦的,反而有一种扎扎实实的幸福。
三个孩子,上有老、下有小,哥哥从没叫一声苦。他从没有舒舒服服的在家睡一会懒觉,或和村里的闲汉打一会牌。即使大正月里,他还到处找活干。听说谁家急于盖房,找大工。他会兴冲冲地拿起瓦刀、铁锨、抹子等工具,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哐啷哐啷”的飞去了。再大的寒风和冰雪都挡不住哥哥赚钱的步伐,他心中升起的是希望的火焰。
我的大侄女高考结束后,因为成绩不理想,只能上一个专科学校。嫂子极力反对。她想让侄女打工来补贴家用,也减轻家庭负担。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村里能完成高中教育的孩子就很少,大多初中没上完就出外打工挣钱了。但一向手紧的哥哥却坚决支持女儿上学。
“儿子这么小,女儿终究是人家人。你把钱都花完了,等老了干不动了,连儿媳妇都娶不到,看不要你的一把老骨头!”嫂子生气地嚷着。
哥哥像一头老牛,默默地把生活的苦累都一股脑吞下去,再于一个黑暗的角落,细细的反刍。
“穷人命薄”,母亲的话像一句谶语。而命运像一只黑乌鸦,总在苦人头上盘旋,不时“呱——呱——”的一声,把灾难的石块像炮弹一样扔下去,砸的人头破血流。二零一三年十一月,一个噩耗从遥远的山东传来。厄运再次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把哥哥抓起,扔进万丈深渊——他的大女儿,我正在上大学的侄女,从学校一栋八层高的教学楼顶跳下,结束了她二十岁的生命。
寒风呼啸,黑云压顶……当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奔到青岛时,看到的是一具躺在阴森恐怖的大冰柜抽屉中的尸体……
“我的儿哪……”哥哥抚摸着那张苍白冰冷的脸,嘶哑着嗓子哭到,“我的儿哪……”
侄女身上流着跟她父亲相同的血脉。她艰苦的勤工俭学,暑假咬着牙进厂打工,无止境忍受着抑郁症的折磨。她把汗水浸透的钱一张张存进银行。在她的银行卡里,我们取出了一万多块钱!而这个勤劳坚忍的女孩生前却一直过着省吃俭用的日子。我们居然不知道,她经常饿着肚子打工,为了省路费甘愿忍受想家的苦痛,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裹藏在密不透风的工作间里,日复一日的劳作……
“我的儿啊……”每取出一笔钱,哥哥都发出沉重的叹息。
生活,生下来,活下去。在哥哥身上,生活如铁链一般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一首歌唱到:“生活不只有现实的苟且,还有诗和春天的田野。”在哥哥的生命里,好像只有与现实苟且的挣扎,看不到诗意和浪漫。
生活对每一个人都非易事。但既然生下来,就要咬牙活下去。
哥哥从青岛回来后明显的苍老和颓唐。虽然只有四十来岁,脸上已满是皱纹。又很少说话,也没有朋友,整天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他经常长时间坐在台阶上,一双大脚片子踏在泥地上,双手搂着头,嘴里一声接一声的吁气。
哥哥得了失眠症。他成夜成夜的睡不着觉,熬得双目通红,肝火旺盛。他的记忆力也明显下降。长期的劳累使他的关节受损,他经常说手胳膊疼的抬不起来,砌墙时拿不动成摞的砖。哥哥的病成了我们心里的一块石头。我总是极力的安慰他,让他放宽心休养。每次见面,我总是忍不住问:“睡眠好些了吗?”
“强点了。临睡吃一颗安眠药,能睡着了。”哥哥强笑着安慰我。他一笑,皱纹全挤到一块,脖子上的筋扯起老高。
哥哥依旧不停地四处找活做。我知道不能劝他。对他而言,对所有辛苦劳作的人们而言,劳动是生命的必须,而挣钱养家既是一种责任,更是自己存在的价值体现。
寒风还在呜呜的刮着,我缩着脖子,盘算着年关的各项开支。“年年难过年年过”,生活,就是生下来,咬着牙活下去……
作 者 简 介
吴瑕,女,河南商城人。喜读书,爱写作。记录生活点滴感悟,展现小城风俗民情。愿意脚踩在坚实深厚的土地上,写真事,抒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