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州的侗寨里,雕琢一场人世的梦……

肇兴是一种美,这种美剥去了一切言语的修辞,剥去了一切岁月的雕饰,一层层地直至只剩下一种轻。这时,便能像鹰一样展开双翼,俯瞰自己灵魂的宿地。

近年来,常往来于贵州,对黔地山水多有驻足。不过,隐匿于黔东南一角的肇兴,每次都因行程不便而失之交臂。前些日子,偶然在网上见到一个机票“盲盒”的活动,抱着游戏的心态买了一份,没想到打开“盲盒”就抽中了飞黎平的机票,与肇兴的久憾终于有了重圆……

人世风物情长

一夜奔波,清晨时抵黎平。到黎平后,我并没有匆匆赶往肇兴,而是先行至黎平老街,让心绪在岁月的抚动中触感人世的风物。临近老街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条绵延不断的野集。野集所卖物品丰杂繁复,大多是农家自产,或是自家养的鸡鸭鹅,或是在自家林子里采的水果。绿色自然,甘冽可口,仿佛顿让人行入了一曲乡野的牧歌。这时,耳畔间忽然响起了两个小贩的争吵,那清脆悦耳的侗语,我听来只是两只在碰撞的银饰。

来肇兴前,做了许多有关黎平老街的攻略。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者当数黎平切粉。于是,刚入黎平老街,我就在四野中心切寻切粉的踪影,可望断前路,目之所及只是一片茫茫无际,了无切粉沁来的快意。直至走出巷子,视野豁然开朗,一条绵长宽广的街道倏然打开了眼目,繁华气息缭绕其间,将耳畔往复的《映山红》沁入了时代的风骨。

这时,我的目光忽地落在了一旁的粉馆,里面飘来的一缕缕清香紧紧揪着我的鼻息。我心领神会的畅然疾行,行入粉馆,方寸的面积顿扑来层层的烟火气。几个木桌上积满了厚厚的油垢,老板正隐匿于玻璃挡板后忙的不亦乐乎,而在一旁墙上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硕大菜单。没有任何疑虑,“切粉”两字便如一道闪电勾去了我的心绪。

我连忙点了一碗,片刻后,未见其面的切粉便派出一股香味的先遣队紧紧缠绕我的鼻翼,开始了一场恣意的撩逗。随后,一碗切粉在老板粗犷的吆喝声中跃上了桌面,雪白的面条如一条条玉龙游弋于红色汤汁,让人不忍举箸。听老板说,切粉做工极为考究,需先将大米浸泡多时后再磨成浆,再舀浆、上笼。然后,米浆在柴火烧开的沸水中用旺火蒸熟,晾凉,最后再切成片状条形才可。此外,切粉不能干发,否则全失了鲜嫩的口感。

这所有味道全得益于黎平的一方水土,故而出了黎平便自此与切粉无缘。

寻找旅行的意义

我一直认为旅行的第一要义是慢。唯有慢,才能浸透当地文化与生活的风骨,才能让生而携来的杂念与偏见消泯殆尽。从而,真正做到像当地人一样去生活,而在肇兴,慢便是这里最为敏感的神经,最为柔软的触动。

肇兴,不是游人眼中那一排排清秀迷人的吊脚楼。那吊脚楼美的超俗,从不屑与人世争艳;肇兴,不是那一座座高耸颖异的鼓楼。那鼓楼直通云天,野心高兀,只有雄鹰才懂得它们被大地幽囚的孤苦;肇兴,更不是那细语潺潺的流水,风雨桥的幽诉。它只是一种轻,剥开肉体直抵灵魂,抚去喧哗重返自然之轻。那些轻,甚至只需一个眼神,一刹擦肩,一次平淡无奇的相遇。

到肇兴时已近傍晚。华灯初上,似有无数烈焰悬于吊脚楼间饕餮着一场黑夜的盛宴,又似有繁星在黯然昭示着侗族血脉的繁衍。住在一座临山的吊脚楼,楼下一条激流昼夜不息,在歌声中反复寻着梦的入口。

肇兴有一条主街,不长,很快便能行到终点的水泥桥。桥四周音乐酒吧环萦,每当夜色临近,四周争鸣的歌声瞬间就会将肇兴变成情愫的阵地。桥上有许多售卖水果蔬菜的小贩,我走近一位阿婆,她身前的竹篮里堆满了鲜黄的李子。见我来,她热情的给我扯开了袋口,我将李子一把把抓入,直至将袋子撑如鼓胀的气球。这时,阿婆拿起身旁那杆小秤,眯缝着眼,“两块多”,我心中一惊,讶异肇兴民风之淳朴。于是,赶紧掏出三块钱来递给阿婆,没想到她却死活不收,连忙又抓了一大把李子放入袋中才笑着将钱接过。

近年来,我虽在各地目观过不少建筑,其中有张扬,有婉约,有奢华,有简易,但唯独那侗族鼓楼以其桀骜的野性与婉约的俊美,内外相扣,深得我心。鼓楼以杉木为材,不用一钉一铆,全以榫槽衔接。最上面是别致的楼顶,饰有象征吉祥的宝葫芦、千年鹤等,檐角曲翘,一眼望去,如银针般一字排开。其间还有各色画彩与雕塑连环镶嵌,如一幅光彩照人的侗族史诗长卷。不过,拨开华丽之表,鼓楼最重要的还是扮演侗族人社交与生活的场所,人们在鼓楼下或下棋,或闲聊,或发呆,不觉间已相连了世代承系的血脉。

在炊烟中沉醉

行至石板街尽头,视野大开。心绪在升腾间瞬间被裹于一片广袤的梯田,宛如从喧嚣的摇滚乐现场跨入了静默的旷野。梯田禾苗青葱,山脊被横切成了一片片薄薄的翡翠,远望去又似排浪在激涌连连。向纵横交错的田埂间行去,不时会有狗和侗族妇女迎面,截断静默无垠的锁链。

劳作于梯田的侗民头颅低沉,每当风撩起禾苗,就好似有一只只黑色蜻蜓在飞舞。炊烟远跳,夜幕渐浓,我宛如行在一段没有规律,暗自生长的夜曲中导演着万物。

从田埂间返程,披着星斗与还没在晚霞炙烤下冷却的夜幕。此时的肇兴灯火通透,迷人眼目,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行去,音乐酒吧里越发激烈的歌声在不停煽动着荷尔蒙,争抢游人浮动的心绪,我却不觉间已饥肠辘辘,被眼前两个卖糯米饭的侗族阿姨掠去了脚步。

枕入吊脚楼,万物屏住呼吸,听溪流用不夜的歌喉为肇兴造出一座梦的国度。神游一夜后,醒来只觉清爽沁心,似乎生活所有的憧憬与渴盼都早已在心中暗自生长,只为此刻与肇兴琴瑟和鸣。

肇兴不大,一个傍晚就能逛完,昨日忽见有直达堂安侗寨的汽车,便暗自在心中做好了第二日的盘算。听网上言,堂安比肇兴的侗族之风更为淳朴浓厚。于是,第二日吃过饭,便立马心驰神往的奔赴车站买票,肇兴至堂安一个小时一班,来时因淡季无人,所以整辆车顿成了我的专列。

下车后,一片辽远宽广的梯田浮入眼帘,在光晕下扭动着纤细的曲线。司机给我指了条去看梯田的路,我却迷迷糊糊的走错了方向,纠错时已蹒跚了一个多小时,再折返至堂安已是下午的光景。

与时光重逢

初见堂安,远方的吊脚楼如一丛烧的正旺的青色火苗,又似将我变成一只甲虫,召唤我在碧波间抖开翅膀。苍穹撑着蓝色巨伞,将一切张牙舞爪的光鲜阻隔于这座世外桃源之外,而我试图大肆盗取陶渊明的华章,为堂安造一座精神殿堂。堂安鼓楼与肇兴无异,不过样貌比肇兴鼓楼多了一丝柔媚,少了一层锐气。许多老人闲坐其下,凹陷的眼眶有岁月深深凿过的痕印。

堂安鼓楼前有一方池塘,里面养着数量众多的鲤鱼。不过,侗族人多将鲤鱼养于梯田,让鲤鱼食稻穗长大,等谷粒金黄丰收时,鱼儿也被稻子喂的丰硕肥嫰,便可顺势在收割完稻子后开始一场捉鱼的狂欢,而且稻花鱼因食稻穗甘露长大,肉儿里也多了一丝回味与鲜甜。不过稻花鱼颇贵,一般人恐怕是难舍银子一饱口福。

渐渐地,落日不断垂下眸子。吃饱饮足后,我继续向远方行步。鼓楼之上有一处泉眼,汩汩不断地的淌着清泉,其上放着一个铁瓢,谁渴了便可直接取用那铁瓢痛饮,毫无膈应。而泉眼之上,供奉着一座铁门幽闭的神龛,对于侗寨人的信仰我不甚了解,也不曾有过更多寻问。

在这山岭间,万物即是灵魂最好的指引。

编织人世的梦

穿针走线似的游走于密布的侗寨,过一道木门后万物豁然醒目。

曲折的山路开始在这时跳跃出孩童们的笑语。极目远眺,只见放学的孩子正三三两两从山下往山上的侗寨踱步。

越近时,孩子们的笑语越发清朗明晰,只见一个个皮肤黝黑,面带羞涩的学生向我迎面行来。他们见我后不时发出好奇的观望与寻问,这是他们天性中最为柔软纯净的部分,也唯有天性才能让人感到最为久远的心宁。

我的猜臆没错,不远处即有一座小学,刚刚上山的便是从这所学校放学四散的学生。学校仅两层,粉刷着一层铜黄的复古色,白墙上民族团结四个大字尤为显目。一群孩子正在教学楼前的篮球场上玩闹嬉戏。

我走出校门,匾额上回首可见的“城格小学”格外醒目。仿佛是四个棱角分明的精灵,正幽幽地告知我隐匿于此的长梦。我常常幻想着自己要是会飞该多好,那时我一定要盘旋于碧空,像造物主一样俯瞰这侗寨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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