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
阳光照在水面上,折射出粼粼波光。一只蜻蜓飞过来,落在河岸上的芦苇杆上。风轻轻地吹着,苇秆悠悠地晃动,蜻蜓稳稳地立着,见我们靠近,才不紧不慢地飞走。——这是母亲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多年后的盛夏,我与母亲一起沿着河岸走在这片土地上。这是母亲的故乡,亦是我的故乡,那里盛放着她的青春年华,亦盛放着我的整个童年。
每次回来,母亲都要去村庄里走一走,看看那些依然存在的老屋,数数门前的杨树还剩下几棵。或者,就是漫无目的地沿着河边走上二三里路。小河的源头本是一个水库,很多年过去了,水库被废弃,小河也变得狭窄蜿蜒。“从前小河里还有鱼虾的,最多的是泥鳅。”母亲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讲述。我装着好奇的样子,随便掐断一根野生植物的茎儿,问她是什么,她回答得很干脆。这些植物都长在她的记忆里,每一种都藏着一个或大或小的故事。
我也记得这河里传出来的蛙鸣声。乡下的夜晚,几乎没有人家开灯,大家都聚在院门口聊天,孩子们疯闹玩耍,只有我喜欢躲在角落里听蛙声阵阵。有的孩子顽皮,去河边把青蛙抓了来,用铁丝穿着,放在火堆上烧烤,我总是远远地躲开。那些青蛙再也不会叫了,它们伸开的脚掌直挺挺地伸着。——这是极其令人恐怖的事情,所有人都笑着看热闹,抢着吃烤熟的青蛙腿儿。只有我一个人,想念着那些清脆的声音。
孩子们也吃泥鳅,在河的一端憋了土坝,用一个细眼筛子围在中间一处,然后突然开闸放水,水流过后,便有很多的泥鳅留在筛底。拿回去放在盆子里,加了盐,等泥鳅们吐干净胃腹里的泥沙,就放在大铁锅里焖炖。这个我也是不敢吃的。我看不得泥鳅嘴边的那些触须,也看不得它们灰色的油滑的身子,也看不得它们在盐水里吐出的白色泡泡。
我母亲是没有闲暇看这些的。她把睡觉前的时间都用来做家务上。每一次我从外面一脸惊惧地回来,她都会问我怎么了?我学说一遍,她就呵呵地笑。那些我看不得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是孩子们的小游戏。孩子们不玩做什么去呢?那时候,作业留得那么少,也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孩子们不打架不惹祸,就随他们耍去呗。
水库在一场场大雨后突然变得宽阔起来,有时会传来附近村子里某户人家半大孩子溺死的消息。但凡有了这等事,孩子们就不去河边抓青蛙了,也不去逮泥鳅。那个夜晚,便突然变得格外安静,只有风,送来一阵阵的蛙鸣,以及芦苇荡起伏的声音。
母亲知道我是不敢下水的,这些她都不用去担心。她有很多值得担心的地方,比如地里的收成,中午摘下来的丝瓜还没绞碎,比如我们的个子都长高了,秋天的毛衣还没织完。她操心每一粒成熟的稻谷,惦念每一棵绿色的秧苗,还有一群群赶不走的麻雀,它们赖在打谷场上怎么也不肯走。
再长大一些后,我也不去玩了,母亲忙,我就在她身边写作业或者看书,外面能传进来的声音越来越少了,外面是明晃晃的月光,没有月光的时候,外面是黑漆漆的夜晚,天空被一块硕大的幕布笼罩着,蛙声也被蒙住了,持续不断传来的,是玉米叶子摇摆的声音,以及蚊子嗡嗡飞来飞去的声音。
好久没有和母亲一起回到故乡来了。她熟悉的一切慢慢地变得陌生,我记忆里的一切已全然改变了模样。时光如流水,此岸与彼岸的距离正在慢慢拉长,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情绪,我们走过的土地上一定还保留着曾经的旧痕,那些被我们听到过的蛙鸣亦响彻在耳畔。我们终是回到了这里,我们终是还将要离开。此生此世,来生来世,终将绵延复绵延。
图: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