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看着船在水中只余一道波纹,很快也被秋叶的凋零所打破,归于另一种境界中

《出家》

作者:孟丰敏

那一段路走来,好像把人生一世都走完了。低低的叹息,过了许久还在耳边回荡,有太多故事的人连影子都是又长又重的,就像一把铁锈的大枷锁,锁在你的心头,喘息一声仿佛也是一声痛苦的呐喊,会响彻云霄。如此,只好闷在心底,漫漫长夜都消在了这样的道不明的万千情绪中,任由人挣扎而无力抵抗。

她向那里慢慢靠近,仿佛又走完了一场人生。那个人到底是出家了,还是作古了?

光线好暗,落地的窗帘好像一段沉重的人生落幕在窗内。他几乎是背对着窗坐在那里,等着我来。透过窗玻璃,我只看他的背影和额际的几绺头发,仿佛已看见了他凝视中的落寞凄凉眼神。我爱他,就像爱自己落寞时的样子,我们是那么像,可他一直不相信。我享受着这样默默注视他的时光,眼泪在心中不断地流着,感觉已经流了两个世纪。上一个世纪我一定遇见过他,一定也这样深爱过他,后来大概也是无奈分开,于是在这一世我们再次相遇。可是太迟太迟,他的心已经老了,老得再也不想说话,每天只是在那里出神发呆,不想被我看到他凄凉落寞的样子,不想被我怜悯同情。我心疼他,告诉他,他怎么也不要听。我说些笑话,他会难得露出一点微笑,但也是瞬间便又收敛了。

说来是如此无奈,就在战争开始的前一夜,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通知。一夜之后,我再见他时,他已判若两人,对我的热情态度也骤然变得冰冷。

一个能号令三军,在这红尘里曾经那么傲慢地呼风唤雨、风流倜傥的男人开始拜佛、打坐、念经,就像一个老妇人。他心如槁木,对爱他的女人们只剩下了淡漠无情的眼神,叫人噤若寒蝉。原来一个男人可以老得冷得依然如此不怒自威,也可以叫那些爱他的女人们依然如此迷恋和心疼他。原来以为这是权势的力量,如今不是了。竟有这样的男人转身得如此超脱有力,留下一堆情债,看着船在水中只余一道波纹,很快也被秋叶的凋零所打破,归于另一种境界中,还有那些为之而来的飞机也因此落寞消匿于云烟里不见踪影。她们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成功地摆脱了这一切纠缠,过他的老僧余日,在夕阳里喝茶或叹息……

她爬了好几层石阶,终于看到那寺庙的一角。石阶旁的一棵大树上落叶如石头落在脚边,真有一点砸疼心的感觉。秋天的枫叶很红很美,却没有血性,至少无法像她爱他那样可以拼命得红到流血。寺庙高高的鎏金飞檐使她看见了他的容貌,他那威严而英俊的面庞、帝王贵胄的气度。猛然,她觉察自己站的位置是上百年前怔立过的,如雕像一般塑在这里过,一定是这样的。他经过这里,望了一眼自己这个雕塑,便给了自己生命,于是此生就来这个世界里找他。

一个老和尚在一间不大的厢房里接待了她,却只是坐着不言语,好像是睁眼菩萨。她看着他肃然起敬,焦虑地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听着不知哪里来的敲木鱼的声音,却一点也不能使她安静下来。她想找他问一问,到底什么缘故,他要出家。他究竟出家了还是作古了?

老和尚请她喝茶,看她已完全不能自控得焦虑痛苦,终于说:“打战了,你来往这里很不容易,保护好自己最是要紧。”她猛地一惊,这多像他的声音和平日待人的贴心态度。盯着老和尚亲切的表情,她的泪水把逐渐冰冷的心都融化成雪了,似在窗外漫天飞舞。这多日来的艰辛奔波,仿佛就为了听他这句话,想他还在关心自己。她断断不能接受他出家乃至忘情。可是这老和尚不是他,只是他们年纪大约一般大吧。

“人人都是如此,你回去的路上要小心点。”老和尚看不得她哭,起身出了房门,再没进来。

她不愿离去,又不得不走,这里肃穆得好似一座大陵墓。没有一个和尚来扫那满庭院的落叶,也没有一个人来扫那满庭院的落叶,这里与世隔绝,落叶与战争是一回事,是一个人的事,转身抖一抖尘埃,出家了就好了。她也想出家了,可是人家不留她,说她红尘情缘未了,就又把她撵回来时的河水里去了。

她坐在船上等着开船,颓丧得像那掉入河里的小鱼,生自江湖,挣扎于江湖,来去不由她,只得在这江湖里浑浑噩噩地到处漂泊。完全没有了方向,前来送行的朋友与她挥泪作别,句句都是发自真情,劝勉她要想开点,那个人一定已经死了。

“他一定已经死了!不是出家了。”那军官太太看着她的模样心疼得不行,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时地擦眼泪,仿佛伤心和眼泪比她更甚,“你要保重,千万保重!”

“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就来找我们。”军官恳切地说,“我们都曾经得到过你们长久的照应,如今虽然局势如此艰难,我们战打赢了就又好了。”

“如果上级要你……”军官太太露出恐惧的眼神看着丈夫,“你要不要也出家?丢下我们孤儿寡母?”

“你在胡说什么!”军官生气了,甩开她的手,“那都不是我们有血性男人干的事!我们长官肯定是死了!”

“你们整天要看破,我就看不破,放不下!”军官太太猛地抱住了她,同病相怜般泪如泉涌,“要死就死,出家了做什么?!谁晓得他是嫌弃我们女人,自己一个人好过,还是有什么不满意?”

“别胡说了!回去吧!”军官拉起太太拽着扔到一旁,对她说,“要开船了,太太多保重,有事告诉我们,你要相信局势会好起来的,什么都会好起来的。请你不要去出家!”军官说着跪了下去,给她磕头几下后起身,转身就走了。

她恍惚看见了军官眼中的泪光。这点泪光竟给了她一点希望。她怎么忘得了她为他倾力付出的,一个才二十出头的貌美女子与父母决裂了,几乎把短短一年当作一生来和他耗尽。他出家也好,作古也好,她只晓得自己已为他死了。想起他们刚认识时他露出的迷人微笑,想起他第一次拥抱她求婚时的情景,她坚信他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美好瞬间。但是战争一来,她找不到他了。他不是一个没有血性的男人,也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男人。在她和大家的印象里,他才能超群、无所畏惧,战争来了,正是大家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忽然看破了?出家了!重任当头、大义当前,他看破了什么?他究竟放下了什么?

她想起军官的话,有点振作了,想代替他回去做点什么事。她不可以放下和出家,她要提起来!

小船在河上打着转,风雨瓢泼起来。她抬头看天,灰蒙蒙得毫无希望,悠忽着梦一般看见他坐在她身旁拥她笑着,温柔体贴地同她说些俏皮话逗乐。他几乎从不生气,无论对待多么令人生气的人和事,都是一副从容淡定的姿态,至多一句:“明天他就要后悔了。”这已经是最重的话了。果然第二天,那个人就真的后悔来找他了。她不知道这话后面是不是有什么内幕。他是多么英雄,她心里永远的英雄。

过了多少年,战争停止了。人们回忆和谈论起他时,都敬畏他是一个高僧了。她没有见到这位了不起的高僧。她只知道那个送别她的军官在一场战争中牺牲了。军官太太和孩子不知下落了。她如今想起他们告别时的最后情景便很心疼。如果当时那个军官也出家了,如今他们一家人便可团圆了。从此,她再也不想念他了,也不敬仰他了。但是他却让社会上许多世人都敬仰他的高深智慧和最后的圆满成果。

她似乎有机会再见他了。她也想象过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情景,可每次想象时都看不到他的脸庞和表情。她已无法想象他若出现在她面前会是怎样的表情和心情,也无法确定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那一定是百感交集!距离上次最后的见面,过了半个世纪了吗?她忽然发现自己害怕面对,原来世间有一种情,叫出家。

他可以出家了,就把欠世人的一切都变成了合情合理的理由,甚至这是高贵的信仰,叫你说什么好?他现在依然和战前一样拥有高贵的身份和地位。她再也不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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