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袁洁:说到爱

袁洁/摄

我陪着一个好朋友去了一趟宠物医院,她的宠物猫耳朵里进了一个棉签。

在那个倒霉的雾霾天气里,我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的北京,滑稽可悲,我就像一个吸尘器一样贪婪地求生着吸入这些乌脏的空气,用没心没肺的呼吸换来没心没肺的生活,我想,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去看看病了。

我是第一次去宠物医院,挂号与人的医院一样贵,普通门诊10元,专家门诊30元,我那个慈眉善目的好朋友毫不犹豫的选择了30元的专家号,之后她焦急地抱着猫进去看病,我则坐在板凳上等她。

这是一个荒唐的地方,从我进来后就发现没有一处是对的,在这片连人都看不好病的国度里,还远远没到给动物们施舍这般多余的爱。在主人对自己的求生都心叹的时候,宠物是一群真正的奢侈品。我用一个摄影师的眼光去观察,用一个作家的理性来描绘。我开始在内心构建出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爱的故事。我起名为《说到爱》。

他于是欣然而来,带着我的构思,不慌不忙。

这一个很高的男孩,有我喜欢的瘦削,留着整齐的短发,面露羞涩。旁边应该是他的母亲,她精力旺盛,目光里透着咄咄逼人的凶狠,那是在与生存野蛮抗衡后残留下的附属品,让我想起所有人的母亲。她提着一个不大的毛绒包,来到前台填写表格,他则坐在我的旁边等待。

那个毛绒包里包着一个1月不到的白色比熊犬,它小的几乎不存在,探着头胆怯地看着这个本不需要它的世界。当填到宠物名字的时候,这位母亲扭头问男孩:“咱家这个狗叫什么名字?”他摇摇头,一副不想深入对话的无奈。她母亲若有所思的说:“那就叫小泉吧,日本人的名字合适。”

我笑了一下,他感受到了,也笑了一下。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的对话,没有言语。

小泉一直在拉肚子,医院里弥漫着不属于人间的奇怪气味,谈不上恶臭,倒有些腥气。坐在板凳上等待仿佛煎熬,我的脑中继续构思着小说,这是我用来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他则在在一旁呆坐着,没有看书,没有看手机,更不与人说话,这般沉默像一出逆来顺受的罹难,我那天生对寡言异性的好感激发出了多情的触手,于是,拿出包里的一本书,问他:“看吗?”

他欣然接受。用手抚摸着书皮。迟缓了一下问:“这是谁的书?”

这是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一本不厚的小书,上面贴着首都图书馆的标签,因为这个书名让我再次对这个意大利作家产生兴趣,可惜的是,卡尔维诺不是我喜欢的作家,我一次次鼓起勇气读他的东西,一次次地确认我不喜欢他,我每次做出的忍让都得不到好的结果,在文学上如此,在与人打交道上更是如此。第一眼不喜欢永远都不会喜欢了。

他接过书看起来。我则继续仰着头观察着这医院,一会他的母亲的声音传来:“这个狗叫什么来着?”她忘了刚才自己给狗的名字。护士回答:“不是叫小泉吗?”她说:“哦,对小泉。不对,小泉都下台了,叫安倍吧。应景。”

这个狗于是拥有了第二个名字,就在不到10分钟的时间里,它恍然无知地从别人变成了另外一个别人。

“它其实就没名字。”他边看书边默默低语。“它就是一个流浪狗,在天桥底下被我发现,名字这个东西不重要,能活着才重要。”他自言自语,我无需回话。书在他的手下翻到了17页,看的真快。

这进进出出的猫狗们,带着洋气又具体的人类名字接受着人类科技的恩赐,在痛苦不堪的针头和麻醉药剂下,它们已经被人的可悲抓住了。这天地之间自然而生的生命都本无需受到这般摧残,包括人自身。瘸了,瞎了,聋了,孤独了,都好过他人干涉的痛不欲生。

我站起来去找我的那位朋友,拐到医院里面我看到了一幕不曾想象的画面——这医院设备齐全,好似人类医院的缩小版,病房,药房,输液室应有尽有,几个自称妈妈的女人们抱着她们的猫狗在那里暗自流泪。几只狗则被关在各自的铁笼子里,它们配合着医院的检查,不犬不叫,一切都如此和谐。

我找到了我的朋友,她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她的猫,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20年后的样子——一个圣母玛利亚带着无明的爱看着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她的关怀下榨取了她的一切善良,将这种无私的宠爱转变成了纵容的恶。而那只出身廉价的中华田园猫躺在垫子上,同样带着虚弱的眼神望着我,这是一个畜牲的眼光,我一眼便知。它用假惺惺的温柔装腔作势地告诉我:你也应该对我付出同样的爱,抛开你那30多年锻炼出的思维和理性。

可惜的是,那一眼,让我对它恶心至极,我想上前扭断它的脖子。

我问朋友:“猫耳朵里的棉签取出来了吗?”

“其实就没有棉签。”朋友回答

“那现在这是做什么呢?”

“打了麻醉后用机器深入耳膜后看了看,发现没有棉签。但打了麻醉, 就需要输液才能缓解缓解。”

“你花了多钱?”

“600多”她有点不好意思。

“600多就为了证明这是一出荒唐闹剧”

“可是,钱都交了。算了”

“这只猫都不值600,受了这般折磨。它的寿命长不了了。”朋友叹气。无语。怪我无情。

我接着说:“现在就把它抱出来,扔到街上去,它根本就是一个动物,动物就要像动物一样活着,现在装个人样,自我陶醉,你还在这帮着它演戏。不要管它,让它自由演绎生命。”

人的爱最是多余,滥情是最大的恶。我们自以为自己比这动物强,才会用金钱来帮助动物延长生命,其实,我们哪点比它强?找不到工作,找不到爱人,找不到人情冷暖,连呼吸的空气都污浊不堪,这人好不过一丝动物,何必在这用科技的手段假惺惺的让动物也陪着我们受罪?这猫,不治死不了,一治便是再也活不长了。

如若可以重来,我定不会选择当一个人。这做人的智慧我不懂,但我坚信一点:爱是高级玩意,有的时候需要逆向的思维才能验证它。这恨能促生大爱,嗔恨最终会衍化出慈悲,没有屠刀,不会成佛。如若没有过程,彼岸则不足以让人心而往之,只是一个远方的玩笑罢了。

只可惜,这个残忍的过程,谁懂?谁敢碰?

我转身离去,来到大厅继续坐在那个男孩的旁边,他还在看着我的那本书,48页。

“这书好看吗?”我问

“看不太懂啊。”他说

我笑了。“你知道卡尔维诺吗?”

“不知道。”很好,不是文艺青年。我喜欢。

“这个作者写过三部曲,这是其中的一部,还有两个叫《分成两半的子爵》和《树上的男爵》三个故事大致讲述了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不存在的骑士》讲了一个人如何求取生存。《分成两半的子爵》讲述了如何不受社会摧残的人生。《树上的男爵》讲述了一个人如何通过选择和努力达到非个人主义的完整。”

“你喜欢这个作家吗?”他问

“实话说,不喜欢。我讨厌一切寓意,我喜欢简单直接的文字。我喜欢现实主义。意大利人太喜欢寓言了。”

“不过,这书里的人让我想起唐吉坷德。”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对话陷入了有意思的地步,一个陌生的男孩,在这个可悲的城市里的可悲的动物医院里,与我谈着可悲的唐吉坷德。

其实,唐吉坷德并不可悲,比唐吉坷德更可悲的是他身边的桑丘——一个真正不存在的骑士。 我在多少个夜晚中梦见《唐吉坷德》里面的画面,那个标志性的风车竖立在远方,我化身为桑丘拉着那匹瘦弱的马,带着谁也不会理解和注定牺牲的爱对我的主人唐吉坷德喊道:“主人,风车离我们好远好远啊。为何不只争朝夕,回回头呢?。”

唐吉坷德扭过头,对我怒吼:“你这该死的傻仆人,说这晦气话作甚呢?我就要去与远方的风车搏斗的,你怎知道我的勇气和决心,你又哪来的智慧告诉我距离如何?你牵好马,无需僭越职责为了提出你那愚蠢的建议。”

桑丘心想,“这距离是什么吗?距离,不是丈量的尺度,而是一道符咒,诅咒着你必将追悔莫及。这风车不是别的,就是我啊。那远方的我此刻就在你的身边,你这要是去哪里寻呢?你感受不到吗?”风尘弥漫,糊住了我的眼睛,我闭上了嘴巴,顶着烈风,只得乖乖听话,继续装傻。

继续不存在。我这个有情众生。

医院传来断断续续的蔡健雅的《说到爱》,我想到桑丘的浪漫后忍不住抽泣了一声,男孩竟然听到了,合上书,有些惊诧地对我说:“嘿,我怎么不懂了呢?”

我哼笑一声。无话可说。之前脑中构建的那个小说结束了。有了自它诞生就注定的结局。

2013年1月17日 北京

——完——

 作者介绍:

袁洁

摄影教师,影像评论者,青年策展人

长期关注于当代影像批评与大众摄影教育。本科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获美术学硕士。现为吞像摄影创办人,北京电影学院继续教育学院特聘讲师,出版书籍《光的喜剧—有关摄影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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