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从来两味药

祁铁匠要上北京,这让我们村的人羡慕坏了,那地方太神圣,哎哟,如今祁铁匠给住上啦,这不是福佬是什么!祁家儿女都在外面工作,早都要接父母出去,祁铁匠不去,儿女想着还有母亲相依为命,由着他。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一人太孤单,儿女主张把祁铁匠连根儿拔了,绝了念想,祁铁匠依然不肯,不过这一回由不得他了,儿子先是把铁匠铺子买了,三间瓦房连家具一起买了。祁铁匠像霜打的茄子忍着,他的狗追着他蹭他的腿,惹得一脸眼泪。

一晃三年过去,听说在北京一切都好,就是想回来,儿子不许,他又认不得字,想回来也不易。

我和祁家儿子是发小,偶尔开视频聊聊天,他久居京城,一嘴京片子,老家话说起来反倒结巴,视频时,祁铁匠坐他身后,看上去有点消瘦,不像打铁时那般的孔武有力。有一回,祁铁匠突然拉过儿子,坐在视频前头,声音缓缓的问我老家的人事,包括谢家的黄牛,吴家的胖猫……

其实,好多人事,我也是一知半晓,可每年总要回两次老家,总有些新鲜事情,老头儿听得不耐其烦。前年过年,我拍几张老家的照片,无非是落了雪的院落,烧得正旺的火炉,结了冰的水井,聊天时,随手发给发小,不想祁铁匠看见着泪雨磅沱了好一阵儿,又抽抽嗒嗒坐在摄像头前面说,我做梦都想回……回去啊,回不了啊,回去了住哪里啊……老头儿啊啊啊几声,听得我也心酸。

问发小,老头儿是不是水土不服?发小说,是不服,想着三年不让回老家,慢慢就会好的,现在看起来一厢情愿,老头儿甚至离家出走过,一路打听北京站。我们商量着给他找个老伴,老头儿也不肯就范。老头儿以前想回老家是持续的,现在想回家是间歇的,过一阵儿要发作一阵子,可是回老家越来越不现实,不能想象他有儿有女,明明能享天伦之乐,却一个人待在老家……

老话说,子欲养亲不在,实为痛心。子欲养而亲不耐,同样痛心。后一句,我深有体会,接父母来城里多次试住,多则大半年,少则一月,无一例外,他们住得不太舒心,并不说出来,甚至还要假装高兴,可他们的心思在老家,街上逢着一个人,会说这人像老家谁谁,甚至遇到一只松狮狗,也会说出像老家一位表情沉闷的人,打心里想让他们在城里享福,其实是在遭罪,按老家的话,牛羊圈养不如放养,老人也是这样,这般,父母有时在城里,大多时候在老家。

远志植株。

这情形,我没有跟发小说,祁铁匠在北京待了三年,正在节骨眼上,说不定一咬牙一跺脚,就住安稳了,不敢分心。

但接下来的情形却出人意外,发小在西安的妹妹上北京看父亲,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在北京待了,要到西安。这个要求发小不能阻拦,同意他爹去西安住一阵子。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他爹的“阴谋”。

在西安不到半个月,祁铁匠打出租车直奔城南客运站,两个小时之后回到县城,再过两个小时,已回老家。据说,祁铁匠一下车,就大哭起来,虽然房子已在别人名下,但邻居抢着迎他进门,一碗“蛤蟆骨头儿”吃得老泪一纵一横,那样子如同失散多年的孩子见到娘亲。

祁家儿女再一次回老家,这一次祁铁匠像个耍赖的顽童,无论如何不肯去城里了。好在,老房的买主搬到集市上新建的移民点,费了些周折,老房子重回手中,几年前的那条狗还在,祁铁匠一下如鱼得水,说起北京,他总会拿老家来比方,看过香山红叶,说那些红叶树好多就是咱们这儿的黄栌木,去看长城,说是如同上了一趟毛坡寨——当年躲兵患时砌的小石头城。这很亲切,村里人喜欢听他嘴里的北京。

此老家毛坡寨现在的样子

父亲的这派作为,发小不满意,同时也自责,觉得没有照顾好老头儿,宁可一瓢水自己烧热喝,也不愿饭来张口。

我安慰他说,老家从来都是两味药,少时远志,老至当归。父母这一辈人,也有离开老家的壮心,可一辈都在山里,诸多不便,可世上没有别的地方能比得上这个地方。我们有这样的机会,一点也不觉得是在背井离乡,觉着是逃离穷山恶水,无比欢喜。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城市把我们锤打得铁人一般,某些时候,我们的心思开始慈悲开始柔和,能够让我们这样的,除了亲人,还有什么?发小认认真真地说,是老家。

此当归植株

是啊,粗茶淡饭,只要合口,就是好的,况且屋子是熟悉的,路是熟悉的,邻居是熟悉的,熟悉的,就是自在的。

有一副中药对联“半夏当归,熟地总比生地好;相思望月,乌头盼到白头圆。”每个在异乡的人,每个在异乡准备接父母去享清福的人,或许都能从中得安慰,和劝慰。(图片自网络,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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