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学启:安庆血战的幸存者,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太平军叛将
午夜惊变
咸丰十一年二月十九日深夜,安庆城北三里之外,壁垒森严的湘军大营一片黑暗,官兵早已熟睡,只有营门处几盏微弱的灯火和强打精神的守夜士兵,在初春的寒风中苦苦煎熬。
突然,寂静的旷野之上,一片微不可闻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似乎当中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叫骂和呼喊,值守的湘军士兵顿时睡意全无,借着依稀的月光努力往喧闹的方向望去。
夜色之中,约莫数十人的队伍正纵马狂奔,快速向湘军大营疾驰而来。
南面,那是安庆城的方向,除了太平军,不会有其它人,莫非安庆守军准备趁夜偷袭?只是若要劫营,这人数着实太少,动静未免又闹得太大。
营门之前,湘军惊疑不定,随着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渐渐看清了这群不速之客的样貌——众人头束红巾,肩披长发,果然是太平军无疑。
弓弦就位,枪炮上膛,湘军紧张戒备,谨防生变。
但太平军众人并未采取进一步的行动,纷纷立于营门之前,为首之人飞速下马,将手中长刀掷于路中,声嘶力竭的大喊到:我乃程学启,前来归降九帅,只因后有追兵,不得不携带武器,要是信得过我,请立即打开营门,如若不信,请速速开炮,以免我等死于贼人之手。
事关重大,又难辨真假,黑夜之中仅凭对方三言两语,哪敢贸然开门,值守兵丁正在犹豫之时,安庆北门方向烟尘突起,杀声漫天,果然是有大批太平军骑兵尾随而来。
营前双方僵持不下,身后追兵又须臾将至,千钧一发之际,正在营内休息的曾国葆(曾国藩胞弟)被营外喧闹吵醒,闻听“程学启”三字,不禁惊喜交加,赤脚一路狂奔至营栅之前,确认身份后立即下令开门,将逃命众人接入营内。
而尾随的太平军见追击无望,也不敢贸然闯营,只能叫骂着悻悻而归。
虽是惊险无比,总算转危为安,湘军大营之中,劫后余生的程学启,回望远处安庆城模糊的轮廓,他知道人生至此,已无回头路可走,只是黑暗之中,没人发现,他血红的双眼,却写满了无奈与不甘。
从好勇少年到安庆悍将
程学启,安徽桐城人,自幼丧母,由族人程惟栋之母养育成年。
其人年少时“不喜生产、好谈兵事”,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民,既不愿寒窗苦读求取功名,也不肯在田间地头耕种劳作,却经常在乡里之间舞刀弄棒,而这种对行军打仗的憧憬,其实与忠君爱国并没有多大联系,无非少年人的青春冲动而已。
1853年10月间,太平天国西征攻克桐城,适逢安徽大旱,皖北赤地千里,农民颗粒无收,太平军兵锋所至,大批食尽草根树皮、无以为生的饥民纷纷揭竿响应,络绎来投,而正在家中游手好闲的程学启,也跟随这样的“革命浪潮”成为了太平军的一员。
当然,和那些从紫荆山区一路披荆斩棘浴血而来的两广老兄弟相比,“中途入伙”的程学启,对太平天国并没有太多情感上的依附,所谓拜上帝教的信仰更是无从谈起,而这也为他此后人生轨迹的转变埋下了伏笔。
初入太平军,程学启隶英王麾下,因其勇猛善战,甚得陈玉成赏识,南征北战之间,屡立战功,累晋至“弼天豫”之爵。
后随“受天安”叶芸来驻守安庆,叶以其为皖人,人地相宜,对其甚为倚重,特以自己妻妹舒城高崇善次女配之为妻,待陈以为心腹。
1858年,湘军攻克上游重镇九江后,随即水陆齐发沿江东下,1860年兵临安庆,其时,安庆为天京西面最重要的屏障,也是保证首都水陆交通畅通和粮食补给的重要基地。
天京安危均系此一城得失,围绕安庆的争夺,湘军与太平守军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血战,而程学启率兵驻守北门外营垒,此处为安庆北通集贤关、联系桐城之陆路要冲,因而战况尤为激烈。
程学启骁勇善战,又足智多谋,湘军攻城多日,却不得寸进,正当曾国藩一筹莫展之际,谋士孙云锦献上了一条妙计。
原来程学启养母未在安庆,湘军攒转寻得其人,拿她亲儿子的性命作为威胁:“学启不降,且诛尔子惟栋”,逼其偷潜至安庆城外太平军营垒,劝降程学启。
叛投湘军,夹缝中艰难求生
养母无奈化妆成乞丐,混入北门大营,找到程学启后,伏地痛哭不起,跪求养子救命。
对程学启而言,养母含辛茹苦将自己养育成年,可谓恩重如山,如今其子落入湘军之手为质,自己若不就范,性命堪忧。
而此时安庆城已是山雨欲来,程学启也有些意志动摇,但太平天国对自己也有知遇之恩,主帅叶芸来更是视其为手足弟兄,就这样背上忘恩负义、叛国投敌的污名,又总觉有些不妥。
忠孝之间,程学启举棋不定、彷徨难决。但正在他犹豫之时,顶头上司、安庆主将叶芸来却不知从何处获悉最近有丐妇出入程学启大营。
其时安庆战云密布,叶芸来对城内城外的风吹草动相当敏感,事出反常必有妖,闻讯立即遣人带令旗召程学启入城觐见。
程学启自知事已败露,心中暗道不妙,如若此时入城,单凭隐瞒养母入营劝降一事,就难免身首异处,生死关头程学启索性把心一横,连夜召集手下心腹八十二人,弃营向北投奔湘军而去。
但转投湘军的程学启并没有取得曾氏兄弟的信任,彼时九帅曾国荃在安庆城北设有长壕两条,内壕防安庆守军突围,外壕则拒英殿太平军救援。
湘军营垒均置于两壕之间,而唯独将程学启千余人的部队摆在内壕之外开阔地,每有城内太平军杀出,程部必首当其冲。
不仅如此,湘军每日供应饭食,都是算准人头,用特长的竹竿,高高挑过壕沟,送进他的营寨中,其余饥寒不管,生死自负。
背上降将的名声寄人篱下,却被时时提防,太平军又对其恨之入骨,身败名裂,还里外不是人,此中况味殊难品尝,程学启日间浴血拼杀,晚上则躲于帐内暗自垂泪。
而叶芸来闻听曾经最器重和信任的将领叛逃湘军,更是勃然大怒,竟下令将安庆城中程学启的妻儿斩杀,并将首级悬于城楼之上示众。
至亲遇害,存亡又只在旦夕之间,强烈的仇恨和对生存的渴望,让程学启将心头背叛太平天国的最后一点愧疚完全放下。
正义与否已不重要,唯有用手中的刀毫不留情的劈开阻碍,才是人生的出路,暗无天日的煎熬之中,曾经任侠尚气的少年郎慢慢变成了嗜血的恶魔。
安庆城和湘军壕沟间狭窄的土地上,杀戮与被杀仿佛永无止境,尸山血海和枪林弹雨构成的人间炼狱里,程学启麾下人马,也逐渐形成了格外坚忍和凶狠的作战风格,而这批夹缝求生的亡命之徒,便是日后大名鼎鼎又臭名昭著的程学启“开字营”班底。
从此之后,程学启及麾下部众每战争先,悍不畏死——即为生存,也为取信于湘军,而其杀伐果决无情,对曾经的同袍战友,手段狠辣甚至超过湘军。
其后程学启向湘军献“穴地攻城”之计,攻陷北门外护城三垒,1861年8月,安庆城垣被地雷所毁,程学启身先士卒奋勇攻入城中,重镇安庆陷落。
历时17个月的漫长鏖战,湘军终于取得安庆战役的胜利,而程学启的表现也获得了主帅曾国藩的信任,为其奏请三品游击之职,麾下千人得以自立,即为后来程学启开字二营。
转投淮军的短暂春天
既加官晋爵,又得湘军主帅赏识,想来程学启终于苦尽甘来,实际却恰恰相反,因其此前为太平军作战,杀戮湘军甚多,此时作为降将,自是遭人记恨,尤其是安庆后还因军功受赏,更加惹人眼红。
因此,程学启在湘军的岁月,绝对没有想象中那般春风得意,反而是时时小心,处处谨慎,唯恐遭来无妄之灾。
但不久之后,湘军攻克三河镇,曾国葆为报1858年湘军惨败此处,胞兄曾国华殒命其间之仇,下令屠城。程学启良心发现出面阻止,最后三河虽幸免于难,却与曾国葆反目,此后在湘军之中更是举步维艰。
转机出现在1861年冬天,上海被李秀成大军所围,形势日益急迫,当地乡绅向曾国藩“泣血乞师”,曾国藩便准备安排胞弟曾国荃率吉字营前往救援,无奈此时九帅正厉兵秣马准备攻打天京,以成“不世之首功”,自是不愿东援上海。
曾国藩转而向学生李鸿章商议,李欣然应允,并开始着手组建“淮军”,1862年初,淮军已初具规模,曾国藩唯恐其兵力单薄,又从湘军之中抽调十数营人马为其扩充阵容,而程学启的开字二营即在被划拨之列。
听闻将奔赴上海,起初程学启内心十分拒绝,暗忖自己在湘军中受人排挤才被故意安排到偏隅之地送死,殊不知由湘军转隶淮军,他的人生才算是真正出现转机。
首先,淮军初成,各营将领与其并无宿怨或过节,而且军中多为皖人,同为安徽老乡,多少会因为地域的缘故而天然亲近。
而且此前说过开字营将士,均是尸山血海中磨炼出的亡命之徒,打仗时格外悍勇,也为程学启的出人头地创造了条件。
随淮军由上海起兵开始,程学启于漕河泾初露锋芒,虹桥又小试牛刀,新桥血战听王陈炳文,青浦更是悍不畏死,率先抢登城头。
上海周边连场血战,开字营于淮军中脱颖而出,也为主将程学启积累了足够的军功和升迁资本。
1862年10月,程学启以总兵遇缺提奏,并加记名提督衔。此后,淮军转战苏南各地,程学启更是屡立战功,也渐渐获得了主帅李鸿章的赏识与信任。
攻取常熟、昆山之后,清廷论功实授程学启江西南赣镇总兵,以提督记名,并予一品封典。
封典虽是虚荣,但从一品的提督,却是当时太平天国所有降清将领之中,所能获得的最高职位。
要知道,太平天国最高级别的叛将,“国宗”韦俊1858年率三万人归降清廷,也仅获三品参将之职,终其一生也不过二品总兵。
靠着对太平天国的杀戮和围剿,叛将在淮军中如彗星般迅速崛起,站在1862年初冬的寒风之中,程学启却倍感温暖,似乎人生的春天也即将来临。
降将亦作杀降人
在淮军之中不到两年便功成名就,为报李鸿章的提携之恩,程学启作战更为勇猛,身为叛将的他,似乎忘记了曾经太平军的出身,对待曾经的战友,没有一丝怜悯与手软,甚至比真正的清军还要狠辣。
1863年,淮军相继攻陷常熟、太仓、昆山等重镇,兵锋直指忠王李秀成的大本营,苏福省的首都苏州。
此时太平天国首都天京也正陷于湘军的重围之中,洪秀全严令李秀成率兵入京勤王,忠王无奈,只得将山雨欲来的苏州城托付给亲信慕王谭绍光指挥。
当时苏州城中共有守军四万,除慕王谭绍光麾下一万人外,其余兵马均掌握在纳王郜永宽、康王汪安均等八名将领手中。
眼看太平天国大厦将倾,而苏州战事又持续低迷,郜永宽等人便与曾经的太平军叛将,现在的淮军总兵程学启暗通款曲,谋划献城投降。
1863年12月5日,慕王召集众将议事,会间八人突然发难,毫无防备的谭绍光被刺杀,随即八人打开苏州城门请降。
但降清之后,八位叛将却通过程学启向李鸿章提出希望保留二十营兵力,并仍然驻守苏州六门中的四门。
面对郜永宽等人的无理要求,李鸿章向程学启征求意见,一则程学启是负责谈判的中间人,二来作为太平军降将,程学启与郜永宽等人相熟,对投降诸将的人品秉性也比较了解。
程学启既不愿众人携献城之功在淮军中突然冒起,从而掩盖自己的风头,同时也觉得郜永宽等人心狠手辣,难以控制,如不同意这些人的要求,可能会再次变节。
于公于私,程学启都认为让郜永宽等人继续活着必然后患无穷,便向李鸿章建议,“请诛八人者以定乱”。
李鸿章其实心内早有定论,二人相视而笑,不谋而合。随即于12月6日归降大典上,设宴款待郜永宽等人时,由事先埋伏的刀斧手突然杀出,将八名降将乱刀砍死。
“鸿门宴”之后,为防郜永宽等人的部下哗变,在李鸿章的授意之下,程学启带人血洗苏州城,将两万多手无寸铁的无辜太平军降卒尽数斩杀。
背信杀降之后,程学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纵兵在苏州城大肆劫掠,这个从安庆地狱中活下来的魔鬼,将苏州又再次变成了人间地狱。
而在苏州无数死难者的哀嚎声中,侩子手程学启却平步青云,因功授一品封典骑尉世职,赏穿黄马褂。
殒命嘉兴
攻克苏州之后,淮军又继续向浙江用兵,1863年年底,程学启领兵直扑嘉兴。
嘉兴城下程学启一如既往的彪悍,开字营也是始终如故的凶顽,但城内守军在荣王廖发寿的率领之下,负隅死守,淮军奋力攻城一月有余,虽连破城外太平军十数座营垒,毁去炮台20余座,嘉兴城看似摇摇欲坠却又始终顽强不倒。
耗时弥久却寸功未进,程学启的暴虐本性被彻底激发,1864年1月24日,其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发起总攻。
攻城过程相当艰苦,程学启数次亲自率领敢死队冲锋,数次已经抢占城头,又数次被太平军逼退城下。
28日,开字营副统领,总兵何安泰与洋教练贝雷携带大炮由中路轰城,嘉兴城墙被轰塌十余丈缺口,淮军众人结舟为桥,渡河攻城,城头太平军以洋枪火炮奋力还击。何安泰率众冒死攀爬上城,却被流弹击中,当场毙命。
何安泰是跟随程学启一起由安庆降清的开字营元老,闻听爱将阵亡,程学启攻城更急,督兵死战。
2月18日,程学启悬赏重金,募得死士数百,并再次带队向城垣缺口猛攻,太平军亦死战不退,在溃口处组织两千余人,以洋枪轮番射杀敢死队,一时之间嘉兴城下血肉横飞,死尸枕籍。
枪林弹雨之间,程学启仍然像安庆城下一样,悍不畏死的前冲,只是这次命运之神没有再次眷顾他,眼看城池将陷,程学启却被击中,子弹由太阳穴射入,贯穿颅脑,当即鲜血如注,脑浆崩流,重伤倒地不起。
1864年2月19日,嘉兴陷落,在淮军的欢呼声中,程学启带着对人间的无限眷恋和锦绣前程的美好憧憬,不甘地合上了双眼。
这个出身太平军的叛将,这个因为剿灭太平军而迅速发迹的狠人,这个双手沾满太平军士兵鲜血的亡命之徒,最后还是死于太平军之手,不知是否天理循环,屡试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