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没有给我们其他，只留下一份“扬眉”
飞机若是到了漳州的上空，记得找机会往窗外俯瞰，接连不断的青绿色山坡勾绕着层层云雾，是画家笔下无论如何也难以还原的层层叠叠浓墨重青。而每隔三两个山头，总藏着一个深邃透亮的湖泊和一条蜿蜒溪流，烟波浩渺处，座座青山的气脉被引导到海的周围。靠山看海的地方向来鱼米富饶，漳州的龙海更是阳光充足、雨水上乘，夜有寒露，日有炙晒，不能更适合水果和农作物四季更替生长了。
龙海人多占了项好处，精明能干。每个人心里都有本生意经，踏踏实实生活，诚诚恳恳寻找商机。被称为“花果之乡”的龙海，原生态水果总产量并不高，但他们善于营生，坡地田野间因时制宜，种上适合做蜜饯和罐头的经济类作物水果，少量优产，保持着一方水土的特别风味，在不同月份里，祭神的神桌上摆放上不同香气的水果，取上好彩头名字，告知神明，土地上的人们正把每种生活过得滋味充足。
浮宫镇的“扬眉”，就是这片土地上酸甜有味的代表之一。
村头种植水芹菜的大舅伯聊起木头时，笑开了嘴，并往我怀里多塞了两把溪水里刚冲洗上来的水芹菜。他说，木头是他们村的骄傲。
木头1989年出生在龙海浮宫镇的溪山村，斯文白皙，年轻活泼，有干劲。
最开始木头学的是会计，乡村里但凡念书好的小孩都盼望着长大了就走进城，木头也不例外。求学归来，然后找了一份体面工作，正儿八经地在城里上班。只是同事们听说她是浮宫的人，每年夏天都会托她带杨梅。杨梅有“扬眉”的意头，当地人喜欢挑这种水果来馈送贵宾。
“闽南这带的人，只认浮宫杨梅的好。”
木头家有一片杨梅山，她的爸爸每年上山打理果树，爷爷也是，但究竟浮宫从什么时候开始种杨梅，她说不清楚，祖祖辈辈只告诉她，五月的时候记得请假回家帮忙摘杨梅。木头从小在杨梅山下长大，到了杨梅季节，就和小伙伴们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吃过去。要是有人说杨梅不好吃，木头会说那他们只是没在对的时间吃到对的口味。杨梅极其娇嫩，成熟期又很短，采摘挑选都是经验学问。
“我们溪山村的山高，日晒足，这里种的是早梅。”夏天开始最着急馋杨梅的可以先来这座山头，个头不大，但储蓄了一年的阳光雨露，酸甜带劲。
丹宅村在溪山村的隔壁，隔了一道山就隔了一番景象，山坡没有这么陡峭，杨梅成熟稍晚。先人聪明，在山上栽种的都是“中梅”品种，树上结果时间要更长半个月，也更圆厚结实。
“最激动人心是五月底东魁杨梅成熟的时节，要到再远一点的沙坛村，那里土质好，泥黄色的沙石土在阳光洗刷下有金子的光，没有高山阻挡，光照均匀透彻，别说兵乓球大小，鸡蛋大小的杨梅也常见。”
“杨梅的正常成熟期里是不会有虫子的，过了早梅的季节，中梅开始成熟以后，早梅树上的果子就会有虫了，过了中梅季节，到了晚季东魁的成熟时令，中梅树上的果子也会开始长虫。”
杨梅娇嫩，个性也细腻。懂它的人知道如何就天时地利品它的好，木头懂得吃，也就懂得挑。每年她送同事朋友的杨梅，鲜红多汁个头大，久而久之，“木头的杨梅”口耳相传成了品质招牌。木头从城市回到乡村，吃杨梅长大的小女孩，要带杨梅去更远的地方。
杨梅树喜爱酸性土壤，长江以南的华东地区一直绵延到岭南的湿润气候中，杨梅都长势良好。广东平原、福建山区、华东丘陵、云贵高原，杨梅品种均有不同，杨梅果期也不相同，每年四月开始从南到北依次成熟。在海南摘到第一颗杨梅的时候，福建枝头才刚冒出青色的果子，五月初夏福建人已经找朋唤友前来摘取缀满枝头的红果子时，浙江舟山群岛的杨梅农还得慢吞吞等到六月才准备采摘。
浮宫杨梅在过去并不算强势品种，但深爱家乡杨梅的木头看到了商机。
“早梅”和“中梅”是木头根据村里老人的叫法，自己总结出来让别人更容易明白的杨梅类别。浮宫主要杨梅品种学名是“安海”和“安海变”以及近年来从浙江引进的东魁杨梅。“安海变”就是木头所说的跑不同山头去采摘的“早梅”和“中梅”，个头不算大但品质好，果肉鲜红，酸香分明，汁多饱满，特别适合鲜食；虽不耐储运，但在全国杨梅产区中成熟期偏早，特别容易勾引起已经一年没尝过杨梅滋味人的食欲。
木头做起了杨梅电商，研究了生鲜快运和包装。把自己挑选的最好的杨梅，赶在其他杨梅成熟前运出去，就能让大家知道浮宫杨梅。杨梅的鲜甜诱人从来不是打药或人工培植出来的，是山上的阳光，海边湿润的空气造就了这股香甜。浮宫的杨梅不怕比较，一处海有一处风，一座山头有一方自己的风味。木头要做的是把这股风味尽可能保鲜保真寄送出去，她买了很多不同的冰袋，定制各种不同材质尺寸的快递箱，终于找到了几乎零损伤的杨梅快递方法，在每年夏天刚刚敲门的时候，她就能把家乡的杨梅寄送到全国各地的爱好者家中。
她为浮宫杨梅赢了时间，也赢了声誉。
一年年的，木头的杨梅生意越做越大，她不仅把自己家山头的杨梅都卖出了好价格，她跑到其他人山上，告诉果农不要喷药，在杨梅将成熟的时候不要贪心，每个枝头只留一颗杨梅，其他都剪掉，就能收获出又大又甜的杨梅果子，然后，她就会以高于市场价的出价来收购，把好杨梅送去更多的好人家中。
杨梅季节快要结束时，木头也会请教村镇上做蜜饯出名的老人，用白砂糖和冰冻速干法来腌制杨梅蜜饯，最大限度保留杨梅的果香，装入密封盒里，生产封存出一年四季可以随时打开的杨梅味道。
木头浮宫的家旁边不远，是一座刚翻新的宗祠，漳州人节日特别多，每个月总有几天，木头会带上村里最好的杨梅，馈赠给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为宗祠的供桌，摆上鲜红甜美的杨梅蜜饯。供桌上的东西不多，除了水果，就是几包大红纸包着的贡糖和饼干。
木头笑着说，“浮宫也没有什么了，我们只有杨梅。”说这话的时候，木头的表情是骄傲的。
闽南水果的种植和经营中，更多是乡村社稷的民俗人情。会吃水果的闽南人，都懂得老天爷的造物规律，生活没有给他们完全的甜，但这方丰润水土给了他们“旺来”（菠萝）和“扬眉”（杨梅）。每一个经过神明前的在地人都虔诚，他们尊重过往，尊重规律，也不断地告诉我们这些过路寻鲜的人要记得，好吃的东西都短暂，越要珍惜的食物滋味越长久。
图/斯小乐
文/斯小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