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洁琼散文《回忆我的父亲》(纸刊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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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我的父亲 
    文/时洁琼
     为避瘟疫,整日里闭门不出围炉烤火,或看书或写作或与亲人视频聊天,一天的时光倒也悠然。今天菜尽油绝,我不得不出门购买。
       走上街头,行人寥寥无几,城如眠熟了一般。到了东门市场口,见几个戴着口罩、双手插在裤兜里的菜农瑟缩着身子,迷茫的眼睛望着远方。我走到一个用脚踏三轮车摆放着各种蔬菜的老人旁,他惊喜地询问:“买菜啊?”那希望的光芒更替了先前漠然的神情。我仔细地打量那老人:他头戴一顶厚厚的风雪帽,一双圆圆的眼睛深深凹陷,一张带着微笑的皱巴巴的脸。瘦弱,矮小、微驼的身躯被中长的蓝色旧棉衣紧紧包裹着,下身是一条同样旧的灰褐色裤子,寒风之下,瑟瑟发抖。这老人的神情、穿着与当年卖菜的父亲如此相似,这老人连同这车勾起了我对父亲的深深回忆。
  我们村离县城很近,村里人利用便于上街卖菜的优越条件以种植各种蔬菜(尤其葱、蒜)作为重要的经济来源,更是老年人的主要经济来源。年轻时,父亲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靠着他的大力在山上用那双粗糙、刚劲的大手一次次抡起大铁锤敲打长铁錾这种古老的开采方式开采石头卖。他的一条腿就在那挥汗如雨的一次开采中被石头砸断而落下终身残疾,他那伟岸、高挺、健壮的身躯从此不复存在,年老时取而代之的是衰弱、佝偻的躯体。能吃苦、勤劳、善良、纯朴是父亲一生最优秀的品质。尽管老年的父亲体弱多病,但生性勤劳的他为了不给子女增添负担,依然自食其力。
    老父亲在地里种满了蔬菜,经常要上街去卖。那时,脚踏三轮车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农用车。每当蔬菜长到可以卖时,前一天把菜扯回来,摘了黄叶,洗净,整理好,待次日凌晨,用脚踏三轮车装着去卖。不管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还是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的夜,父亲从不退缩。村里的路多是上坡路,坡又长又陡,光靠父亲一人的力量把满满的一车菜拉出去是很难的,往往要母亲在后面用力推,直至出了村。父亲借着手电筒有限的光照区在黑夜里吃力地蹬,若是雨天,还得穿上雨衣雨裤,行动很不方便。不管是怎样恶劣的天气,父亲总是满怀喜悦,因为那车上满载的是希望,是收获金钱的希望。尽管父亲累得汗流浃背,却乐此不疲。
        村里卖菜的年轻人为赶回家干其他活一般将菜一次性卖给商贩,而年迈的父亲没有力量干其他重活也就不用急着赶回去,他喜欢卖零货,零货的价格高。一车货一般都要卖半天,若遇到货不抢手,有时卖到黄昏甚至晚上八、九点钟。若是货好卖,价格又好,不到半天功夫,菜就卖完了,父亲的口袋被钱撑得胀鼓鼓的。那时,父亲快活得像个天真的小孩,他笑容满面地买来一块大肉和一些水果放入车里,骑上车,嘴里唱着“东方红,大阳升……”脚轻松地蹬,三个车轮乐得飞快地滚,“沙沙沙”地给父亲配乐。
       年轻时的父亲为了生计挖过矿、采过石、烧过窑,这些都是高危职业,他几次险些丧命,其间流了多少的血汗,经历了多少的艰辛、苦痛、灾难留待他文详述。晚年的父亲靠种植蔬菜换取日常开支,其间也有太多的不易,遭遇了一次次的不幸。2007年的暮冬,我们南方发生了连续多日的低温、雨雪、冰冻自然灾害。记得年关之际的那几天,雪下得很大,尤其是我从桂林函授回来的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当时,远嫁山东的二姐正好回了娘家,几年没与二姐见面了,我归心似箭,不顾天寒地冻,一回到县城就接儿子一起回了娘家。下雪天,大多数菜农因为怕冷,不会扯菜去卖,若是这种天气去卖蔬菜不仅好卖,价格也非常高。父亲看准这个行情,迎着刺骨的寒风,去白茫茫的雪地里扯回一大担葱、蒜、香菜、菠菜,回到家时,他的帽子上铺了一层雪,一双手冻得通红,并且已经麻木了。家人一起将蔬菜洗净,扎成捆等到次日去卖。凌晨四点,一阵急促的铃声将沉睡的父亲唤醒,他一骨碌爬起来穿着好,打开门一看,外面依然在下着雪。风如刀般刮着父的脸,还一个劲个往他衣服里钻,父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顾不得多想,拉起一车菜往夜色中的雪地里赶。中午一点左右,二姐忽听见门外有父亲的呻吟声,她惊奇地探出头一看,见上身只穿了一件单薄衣服的父亲正最大弧度地前倾着身,非常吃力地推着空三轮车往家里来。父亲额头上汗如雨下,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紧紧地贴着背,二姐赶紧跑过去帮着把车推进屋。父亲不停地喘着粗气,累得脸色发青,姐姐心疼得眼泪直流,着急而又温柔地问他怎么了,父亲累得没一点力气答话。姐姐把父亲扶到床上,他静静地坐了好会儿,气息才平复过来,脸色才恢复了正常。父亲告诉姐,因为雪太厚,时间又早,路上基本没有其他行人,车辆。父亲的车轮推进厚厚的没有被车辆碾压的雪地里,所受的阻力非常大,根本蹬不动,他只能使尽全身力气去推,每进一步,都要消耗父亲大量的体能,父亲推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歇会儿,平常半个小时不到的路程花了父亲四、五个小时的时间,父亲累得精疲力竭。真正卖菜的时间很短,不到一个小时,菜就卖完了。返回的路途,推着空车行进,艰难并没减少多少,父亲又一次累得气喘吁吁、疲惫不堪。这次卖菜所欣慰的是如父亲预料的:价钱好。父亲为了这好价钱甘之若饴。
    人老了,无论体力、视力还是反应力都不能与年轻时相提并论,加上父亲的一条腿又有残疾,他经常出行于黑夜,遭遇灾难也就在所难免了。
      一次他推着一车的葱去卖,经过大叔碾米厂旁的水沟时,因为夜太黑,电筒的光又暗,主要的是水沟上的桥太窄,父亲一不留神,车左后轮悬空,货物的重量立即往父亲这边倾,没有余地挪步的父亲和车以及车上的葱一起掉进水沟里。装着货物的三轮车重重地压在父亲的身上,三轮车支出的轴扎进了父亲的腿里,顿时鲜血直流,一股钻心的痛袭来。父亲咬着牙关强忍疼痛挣扎着想把轴拔出来,可是车子和货物太重,他使尽力气还是徒劳无功。他身子陷进淤泥,必须用双肘衬起他的上半身,脑袋尽最大努力向上抬起,否则,水会没过他的头将他溺死。父亲又痛、又累、汗不停地流,他拼命挣扎,痛苦地呻吟。正当父亲有些体力不支的时候,幸好哥哥推着一车蔬菜经过小桥,听到桥下父亲痛苦的呻吟,他急忙把父亲救了出来,父亲这才从死神的手里逃脱出来。
       也许父亲的一生注定是多灾多难的,没过几年也就是他去世的那年(2014年)晚春,他又一次在黑夜卖菜的途中遭遇灾难,这一次的灾难彻底打垮了他的身子。那几年养猪场边的那段柏油段路不堪重负,被来来往往的大型车辆碾压得崎岖不平,这儿一个大深坑,那里又凸起一大块,给夜行的人带来隐患。那路段是我们村的必经之地,村民们苦不堪言,每次经过那段路时都要小心翼翼。那个晚春的一个凌晨,父亲照例去街上卖菜,途经养猪场时,父亲借着手电筒的光小心、谨慎地蹬着车。突然,车子一个趔趄,侧翻了,父亲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三轮车的把手深深地顶往父亲的腹部,父亲痛得大汗淋漓,昏了过去。半个小时左右,父亲才醒过来,他忍着锥心的疼痛,使出全身力气把车扶起来,推到平地,再把掉落在地上的葱一捆捆抱上车。父亲重又骑上车,蹬一会痛得受不了,停下来坐在路旁休息会,接着又骑上车蹬会儿,痛苦不堪时,又停下来歇息会儿。父亲就这样走走停停,走走停停,短暂的路此时是那么漫长。村里好几个后出来很久的年轻人都超过了他,坚强的父亲没有向任何人求助,依旧独自忍着剧痛硬是慢慢地把那车菜拉到东门市场。天刚蒙蒙亮时,父亲捂着疼痛的肚子不停地颤抖,汗如雨下,脸色苍白。刚到的小叔看见了立即打电话告诉了哥哥,哥哥立刻打电话告诉我们,叫我们赶紧开车到东门市场接父亲去医院。听到这个消息,我泪落如雨,匆匆挂了电话,心急火燎地往东门市场赶。将父亲送到医院后,医生和护士连忙把父亲推到重症病房检查、输液,并要求马上手术。原来父亲肚子里被三轮车把手顶破了一个大口,只还有外表的皮没破,危在旦夕,必须立刻手术。父亲出院时,医生一再对他强调,回家要休息几个月,不能干活,父亲笑着爽快答应。勤劳惯了的父亲哪里闲得住,回到家休息了不到二个月就趁家人不在,拄着拐杖,蹒跚着脚步到晒谷坪翻晒谷子,或者给鸡喂食,甚至还偷偷去地里扯草。家人劝阻他时,他笑着说:“闲得难受,有活干心里才踏实。”
         农历七月七这天,我们全州人最兴卖紫苏和一种我叫不上名用来泡茶喝,与蒿子有些相似的植物。父亲每年都会种很多,每到七夕前一天下午,父亲把我们姐妹几个叫回家,待七夕凌晨,我们一起去地里砍了这些植物拿去街上卖。夜色下的植物地藏着无以计数的细脚长蚊,我们的说话声、脚步声惊扰了它们的美梦,一只只发怒的蚊子尖着嗓子乱叫乱咬,没几分钟我们的手上、腿上被咬出一个个疙瘩,痒得难忍。尽管如此,我们的心却是愉快的,尤其是父亲,他津津乐道地讲着往年这一天的行情。父亲的口袋里装着一个金色的希望,那小小的疙瘩带来的痒在这希望的光辉里又算得了什么?我们将砍好的这些植物扎成捆,父亲拉一大板车,两个姐姐各挑一担,我负责帮父亲推车。四更的夜寂静极了,我们的脚步声如一首欢快的歌打破了四周的静。我们一路有说有笑,道路因了我们的快乐而变短。到了街上,天还没完全亮,却有农民晃动的身影。每个七月七,那金色的希望变成了父亲口袋里真实、丰厚的钞票,父亲乐得眉开眼笑,一路欢歌地回家,他嘴里唱着“东方红,太阳升……”
     父亲去世那年的七夕,母亲不忍断了父亲的希望,在地里种了少量紫苏和那种植物。待七夕那天,父亲依然坚持去卖,他无力挑就让每天必须去工地干活的哥哥用摩托车装到县城的江南,自己搭乘村里的摇摇车紧随其后。我不放心体弱的父亲一人在那里,几乎没卖过货物的我一早过了浮桥,在父亲身旁帮收钱。虚弱的父亲那佝偻的身躯驼得更低,一双眼睛明显呆滞了,但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微笑,那双布满老茧的,因曾干重体力活而指头变形的手微微地发颤。老态龙钟的父亲没有力气走,只能在那一个固定的地方卖,所以尽管货少,却没卖完。午后两点左右,我怕父亲吃不消,叫我儿子的爸爸将他送回家。那是父亲最后的七夕,那个七夕阳光依旧灿烂,只是父亲的锋芒不再。回归的路上,父亲不再歌唱,也许他预感到他和着他的希望永远就要沉入大地。
    那一年的年三十晚,多灾多难、劳苦一生的父亲永远离我们而去了。我跪在父亲的身旁,轻轻抚摸着父亲那张冰冷的脸,泪如泉涌。人人讴歌黄山那悬崖峭壁上的苍松,历经风刀霜剑的父亲难道不比那黄山的苍松更苍劲、更顽强吗?他那被困苦磨得变形的手指,他那被艰辛挫得血管扭曲的双腿,他那被灾难压得佝偻的身躯难道不是最有力的佐证?艰难困苦压折了他的身躯,却压不垮他的钢铁般的意志。父亲走了,但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他那勤劳、坚毅、善良、纯朴的优秀品质如晴空的太阳,永远光芒万丈!

作家档案
        雨蝶,原名时洁琼,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人,教师职业,酷爱读书写作,喜欢将自己对生活之美好诉之笔端,尤其专注于散文和诗词,常有习作发表于《广西日报》《桂林日报》《散文精选》等报刊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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