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9】“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李双作品
妈妈病了
李双(澳大利亚)
2014年1月3日,妈妈患病,病得很认真,很抖擞,一如她素日的风格。
为妈妈翻身
妈妈瘫痪了。右边肢体可以轻微活动。不能翻身,不能坐立。扶起来,一松手,马上倒;也扶颈子,否则头部会歪斜,耷拉。需要给妈妈翻身。先把下肢翻好,刚去翻上身,下肢又恢复原状。须用枕头塞稳下肢,再去翻上身;反之,一样。起初,这项工作,令人手忙脚乱。后来妈妈脱了形,瘦得姐姐也能独自操作了。没有亲身经历过,绝不会知道,一个人,会病到这种程度。
贵阳某医院要求,两个小时为病人翻一次身;并有护士严格检查。违背这点,突出部位的皮肤,很快就会泛红;红不散,将成褥疮。所以我们很小心,怕妈妈烂。养老院的褥疮病人,轰轰烈烈地送来抢救了!身上烂完!臭!酸!腥!害怕!
娃不嫌母烂,子不嫌娘臭。有我们静心尽孝,妈妈怎么会烂会臭!
转到乌当医院神经科后,开始还是按时为妈妈翻身。后来发现别的病人,一天翻两三次,身体不红,不烂,不臭,不酸,不腥。护士从来不检查褥疮,因为没有褥疮。原来是,贵阳某医院的气垫床,不合格,太硬。两个钟头必须翻身,不分昼夜,真把我们姐弟给害苦了。也许,贵阳某医院,应该早点加大力度驱赶我们转院。
干干净净的妈妈
妈妈从冬天病到夏天。雨丝风片已过,田月桑时正值。气温天天向上,火伞高张。蚊子欺人太甚,常常潜入病房。妈妈没有防卫能力,全靠我们打歼灭战。墙上的,大巴掌拍死。天花板上的,棍子剟死;起初很难中的,日久一棍毙命,令人享受到,类似百步穿杨的快感。我发现,现在的蚊子颜色越来越浅,不知是进化还是退化。深色的蚊子容易暴露目标,被歼灭;浅色的往往苟活。剩下一两只久经沙场的,四处周旋。某次鏖战24小时,三百个回合,居然打成平手,蚊子吃血的阴谋未能得逞,我睡觉的需求没有满足。
妈妈躺在床上,需要换床单。护士示范过几次,之后都由我们操作。先把高斜的床头摇平,两手把妈妈搓到床边,占床的二分之一,揭脏床单,铺干净床单。又把妈妈搓到另一边,接着揭,接着铺。再把妈妈搓到床中央,结束。动作比较慢,害怕搓痛了妈妈。好歹算是让妈妈活动了一下。也换衣服,遵循先脱健肢,后脱患肢;先穿患肢,后穿健肢的原则。口耳之学,简单,含金量低。
比较麻烦的是会阴清理。以前在贵阳某医院,由护士做。但护士只使用两根药棉签,几乎没有效果。我们要求自己做,护士立刻慷慨地给了八根棉签。棉签像冰糕那么大。到了乌当医院,这个项目都由我们做。不再用棉签。所有医护人员的清理,都不及家属的清洗。妈妈躺了近两个月,天气稍微暖和了点,我们才下狠心抱她坐起来。妈妈的后背都睡成圆形的了!赶紧洗澡。以往只是抹澡,不够!搬横,悬在床外洗。床打湿了,更换棉絮即可。怕揉着妈妈,小心翼翼,如同对待婴儿。几个人,手忙脚乱,百感交集,眼红鼻塞,充分体会到了人生的残酷。欲哭无泪,还不能当着妈妈哭。唉!
为了让妈妈安静,有时候,我弯下腰,靠近妈妈。妈妈的右手功能略有恢复,会抚摸我的脸。几次后妈妈知道套路了,没人的时候,就望着我,我赶紧弯腰,让妈妈抚摸。我依在床前,呼唤着妈妈,心里一片空白。妈妈的手一次次移上我的脸颊。这种抚摸,能给我慰藉;同样也能给妈妈慰藉吗?妈妈是一根照亮子女的蜡烛,正在将她那最后的悲壮的凄绝的爱,燃烧得噼噼啪啪。病友偶然看见了,说:“你妈妈最喜欢你哈!”妈妈最喜欢我吗?不,她的孩子,每个她都喜欢。我对妈妈好吗?做得太少,负暄之献,春晖寸草,不敢说好,只敢说我爱妈妈。我寻找心理支撑: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事,论事天下无完人。妈妈从来不提要求,一次都没有。赵哥、姐姐、哥哥,对妈妈关照最多。惭凫企鹤,感恩在心。
爸爸自来爱凑热闹,看见妈妈抚摸我,也把脸递过来。妈妈一见,大喜过望。但没有抚摸他,反而掐,揪,抠,仿佛血栓,是他放进她的血管里的。意到手到,是妈妈的风格。
爸爸,84岁的老头了,平素,终日在贵阳市健步穿行,组织捐献遗体(签署协议),为灾区筹款,回收废电池,陈光标来了就去找,崔永元到了也去追,甚至常常乱动恻隐之心,把关爱伸向远方。他心中最大的疑问是:我每天高高兴兴的,为什么女人都容易心情不好?此时痛得鼻歪嘴咧,仍然心甘情愿,不下火线。
之后,定期为妈妈洗澡。干干净净的妈妈,才好。后悔应该早点摸索,早点行动。
愿妈妈活在眼前
妈妈是火炉,只要亲人相聚,她就释放温暖。如果我们离开,她也变成碳,温暖如故,绵延不绝,直到烧光自己。
妈妈肠梗阻多日(但有肠鸣),不能进食,只能抵御一轮又一轮饥饿;不具备做手术的体质;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头部越变越小,膝头越变越大。我们只能看着她,一天天质变!
窗外安静得像是有鬼。好在我们一家人,个个不怕鬼,都敢打鬼。
失望不断蹂躏心灵。我们还在继续,妈妈承受不起了。她,熬不过体内速燃的时光,一天等于二十年。妈妈耳朵灵,生病了也灵。隔壁谁出院了,谁已经那个了,谁正在走向那个,她都知道。可能妈妈也知道,她要那个了。那时那刻,她想起了什么?看见了谁?我们围着妈妈。她爱的人,爱她的人,都到了。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另一些只剩半口气的老人,在用机器,用进口药,一天天抓紧不让走。可是活着漫长,死亡瞬间,关键时刻,用再先进的机器,吃再多的进口药,都无力回天。我们不具备照亮妈妈生命的光能,怎么办?我提议,经过集体决议:以妈妈少受痛苦为原则。吸取插管的教训,绝不进行创伤性抢救!妈妈不能表达,在她孤独绝望的心里,子女是微光,还是小小的阴影,我们不知道。不敢去想。
病房里没有哭声,没有人走动,门外的人纳闷啊,开动脑筋思考别人的人生。我们的悲伤不一定要当众爆发,而会在独处时不绝如缕。悲伤的方式不是只有哭。我们也不是不哭,泪水自有奔腾之时。
妈妈很安静。我一动不动地立在妈妈面前。黑暗已经渐渐灌进妈妈扩散的瞳孔。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很短,很痛,只一下,立刻就消失了。那是亲人之间最神奇的感应。我知道,再也找不到妈妈的心跳和呼吸了。妈妈真的会走,妈妈就这样真的走了。
护士丁小新记录了时间:18点正。小丁年轻,过手的病人还不多。她为我妈妈掉泪了。这一点值得铭记!
妈妈一生勇往直前,她累了,她要休息了,她弃世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不想把妈妈放在心中养起来。因为活在心中是虚无的,最没有意思,根本靠不住。只愿让妈妈活在眼前,这最实惠,最安慰。可是,妈妈活生生的肉身不再回来;她的形象,她的气息,她的声音,不是宛在,而是完全消失了,只能活在心中了。我无能为力,总有哭的冲动和渴望。可是我到哪里哭?我向谁哭?我在后花园,为妈妈种了棵树,让这棵母亲树,永远活在眼前。
【作者简介】李双,男,旅澳中文作家。祖籍四川简阳,生于贵阳,后居成都,现居墨尔本。1985年发表小说处女作。曾任报社编辑、记者。世界华文作家交流协会会员、澳大利亚新州***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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