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佺期:一位有才无品的御用文人,但你绝不能低估他的诗歌成就

沈宋横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

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著子昂。

――元好

他与宋之问并称沈宋,他们二人也是有才无德,是人无品的典型。〝芳平仲绿,清夜子规啼〞,平仲就银杏,〝平仲之实,其白如银〞,寄托自己清白之意。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摆脱后人眼中〝谄媚小人〞的标签。他是唐代新格律诗的奠基人之一,〝沈宋之新声,苏张之大手笔,此初唐之渐盛也。他的《独不见》曾被推为〝唐人七律第一〞,〝三春给事省,五载尚书郎〞,是他在受宠时官运亨通的写照,他就是沈佺期。

沈佺期,字云卿,“佺”只有唯一的义项,而且并无实义,是传说中一位叫作偓佺的仙人的名字。仙人自在云端,所以沈佺期字云卿,名与字交相呼应,表示其人有仙姿且有修仙之望,这是唐代道家风尚盛行的印记。然而,沈佺期终其一生,从未超凡脱俗,尽管他也以平仲之实自证清白,但他始终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试图把政敌挂在精神的吊炉里进行立体烤打。

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年仅十九岁的沈佺期考中进士,以少年得志的姿态在大唐诗坛上华丽地出场了。宋之问也是这一年的同榜进士,两人后来又一起做了协律郎和考功员外郎,成为御用诗人双璧。两人齐名,并称“沈宋”。

沈宋这类的御用诗人,往往会受到正人君子的鄙夷。沈宋两人每一次创作,都意味着要冲刺一次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还要体察皇帝在谈笑风生之余的暗藏玄机。御用诗人的身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竞技舞台。

其实写好应制诗并不容易,御用文人没有那么容易胜任。没有人敢在这种场合里针砭时弊,描绘民生疾苦,更没有人愿意用顾影自怜的小资小调来显示过度自恋,稍有不慎容易被误认为是自己展示怀才不遇,埋怨皇帝用先天不足的眼腈进行扫描。那么只剩下歌功颂德、粉饰太平这块模版了,拍马屁要拍得不留痕迹,似乎是最高妙的语言艺术。

沈侄期绝对不会以敷衍的态度,来应付他与宋之问之间的竞技的。沈佺期不但才华不在宋之问之下,操守也不比宋之问高尚多少。上官婉儿居高临下地审阅诗稿,凡是看不上眼的便直接丢下楼去,这真要算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有艺术氛围的一次高空抛物了。

“沈、宋二人的诗歌不分伯仲,但细细品味之下,沈佺期的结语是‘微臣凋朽质,羞睹豫章材’,文气到此已尽;而宋之问的结句是‘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言尽而意未尽,袅袅尚有余音。”作为文学评论而言,上官婉儿这番话即便在今天来看也是相当公允且极有见地的。

宋之问做事反复无常且不留余地,最后落得被诏令自尽的下场。沈佺期虽然也和宋之问一样结党营私,也一样因为政治立场而饱受牢狱之苦,但终于还是迎来了生命中最后一道霞光。新格律诗是到了沈佺期和宋之问的手上才正式定型的,所以后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卑鄙小人的诗坛地位。

沈佺期、宋之问之所以精心专研诗歌的音律、对仗,其动机既不高尚,亦不高雅,只是作为御用诗人,没办法在内容上出新,便只有在形式上出新。一首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诗歌,无论再怎么写,格调与境界终归沉下。唯一的弥补办法就是使诗歌的形式美完全压倒内容美。龌龊的动机与货真价实的才华进行兼容,终于成就了极尽形式美的新格律诗。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戊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独不见》

卢家少妇名〝莫愁〞,最早见梁武帝萧衍的诗作中,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于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后来莫愁成了少妇的代名词,如李商隐〝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海燕双栖〞,则衬托闺中少妇的形单影只。

郭茂倩在《乐府诗集》解题云:“独不见,伤思而不得见”。沈佺期以委婉缠绵的笔调,描述了一位长安思妇,在寒砧声声落木飘萧的秋夜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虽身居豪宅华屋,却心驰千里之外在辽阳远戊的丈夫。

明月、华屋、寒砧,让人自然联想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诗中月影徘徊,寒砧阵阵又无边落木多种声音,共同催动了华屋少妇的无尽相思,对丈夫的思念苦苦相忆了十年,那么这些声音也在她的心底相催了十年,十年间她〝空虚、寂寞、冷〞,落叶飘萧尚且有大地来接纳,而沈佺期诗中的这位闺中思妇,十年间始终缺乏各种声音对她的〝终极关怀〞。

〝白狼河北〞照应上文的〝辽阳〞,十年间,丈夫音书断绝,是吉是凶?她心里思索丈夫恐怕已凶多吉少,但还在企盼丈夫定会〝逢凶化吉〞。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中〝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捣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丹凤城南〞中〝城南〞似乎已经成了闺中少思春地点的代名词,比如高适《燕歌行》〝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城南〞。古诗词中〝南浦〞是送别之地的代名词,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范成大〝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

闻道黄龙戊,频年不解兵。

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

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杂诗

又是一首闺怨之作,诗中怨恨〝频年不解兵〞,字里行间流露出了明显的反战情绪。同一轮明月下,闺中思妇与戊边丈夫〝共看明月应垂泪〞。〝汉家营〞就是唐代边地的军营,是典型的借汉代唐的手法。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四季中撩人情思的时节是春季,所以〝春色恼人眠不得〞。少妇与良人共同的〝今春意〞与〝昨夜情〞,在万籁俱寂的春日长夜里牵愁惹恨。这里是互文手法的运用,与《木兰辞中〝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用法相同。〝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道出本诗诗眼,希望一位〝龙城飞将〞,一举克敌,使少妇与良人早团聚,早日呈现一派物阜民丰的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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