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何事？孤山寻梅，煮酒烹茶

常闻西子湖畔，孤山寻梅，银装素裹，煞是好看。可上次缘逢杭州，恰是夏日，艳阳高灼，西湖碧波，一派落霞与白鹭齐飞，莲叶并芙蕖相照之景，距离冬日还隔着两季，实在是一心不敢两用。游玩三日，便于深夜离开杭州。此时身处湖南，望着细雨霏霏绵延不绝，不知为何甚是想念孤山红梅，还有西湖晚钟。

谈起孤山，想必总会想起“梅妻鹤子”的和靖先生。据沈括《梦溪笔谈·人事二》记载：“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和靖先生不追求世俗功名，结庐孤山，性子孤傲清冷，所爱之事一曰赏梅，二曰养鹤，三曰诗文，如空谷幽兰，高雅不凡。并以梅为妻鹤为子，令人津津乐道，不失为人间美谈。

若谈起和靖先生，不可不说他笔下的《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其中以颔联为最妙，世人长叹此句十四字就已道尽梅花全貌，“疏影”便是梅之骨，“暗香”便是梅之韵。梅花是冬日花神，百花之先，所谓二十四番花信风，自小寒起，便可候梅来。

梅骨遒劲，傲立凛冬，雾凇沆砀，天地一白里，桃李尽谢，唯红梅暄妍。“暗香”此二字便是梅花的味道描写，和靖先生以“暗香浮动月黄昏”此句，就把梅花的独特之处道出，梅的气息不似桂花落蕊无声香飘十里，而是需要仔细体会那清冷滋味。清冷入肺，沁人心脾。此时树影婆娑，月光皎洁，梅花散香，如此阳春白雪，若此时再听见南屏晚钟，钟声回荡于天地间，其间孤高体现的那真是淋漓尽致。

说起梅，至今为止我只见过一次。约莫着高中时，犹记得那时冬风异常萧瑟，梧桐叶黄半死清霜，狂风暴躁，使劲击打着窗棂，呼啸声给人一种冬雪将至之感。这时我的两位朋友从外面走来，镜片蒙上雾气，眉毛被霪雨沾湿，轻动触感，仿若庐山云雾，给人虚无缥缈之貌。

我不禁好奇，这么冷的天，还去外面撒野，为的什么？在看到她们满脸通红脸上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时，我才惊呆。原来她们怀中抱着一捧花，那花极美。红色花瓣簇拥在一起，黄色细蕊骄傲于其中，几片嫩叶点缀在枝干上，令人不忍亵渎，雨珠在花瓣上轻轻滚动，使人怜爱。胸膛仿若被利刃劈开，然后汨汨暖流汇入心间，软的只想要用世间最温柔的力量将其包裹。虽然只有几枝，却似看到万山花开，万枝花展。

我欢喜，慵懒情绪瞬移，忙着问道，梅花何来？我朋友笑曰：“学校楼旁，栽种着几棵梅树，如今开的正好。”我大为可惜，不禁懊恼，在学校待了六年，竟粗心成这般。这时我看见她二人将梅花雨珠细细擦去，然后拿剪刀修剪后放进信封，提笔寄语，令我又一次不解，问道，才知她们想将这开的正艳的红梅寄往甘肃武威，让那里的朋友也看看我们南国红梅。纸短情长，言简意赅，如静潭坠入重石，涟漪荡漾，我惊羡，所谓情谊跨山海，山海亦可平便是如此吧。

此举让我遥想到陆凯赠予范晔的那株红梅，千年前的光景在我眼前再现：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如此情谊，便借江南的红梅来舒展吧，那枝娇梅，从杏花春雨江南地，来到铁马冰河塞北天，此间浓浓暖意，不言而喻。《赠范晔》加标题统共只二十三字，可是早已将主人遇梅、折梅、寄梅的感情全然道尽。千山暮雪，路途崎岖，万般言语，就拿江南春色来表明吧。

自此以后，“一枝春”便是梅的代名词，不少人感动其友谊，纷纷以此来表达情谊。譬如南宋词人刘克庄在《别敖器之》中有语“轻烟小雪孤山路，折剩梅花寄一枝。”他们寄的哪可能就只是梅花，而是想把自己看到的最好景色、得到的最好物品寄与友人。江南的梅花开的最好，种类齐全，暗香浮动，依水而傍，娇艳欲滴，时候正好。

踏雪寻梅，煮酒烹茶，拈花思诗自来便是古人冬日的乐趣，白雪皑皑，新雪正飘，抱着红泥火炉，望着山中红梅，怡然自乐。《红楼梦》第四十九、五十回就有这般乐趣，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栊翠庵踏雪求新梅。一众姊妹作诗烤肉，赏梅争联，好不快活。我至今还欢喜着宝玉路过栊翠庵望见的那些新梅嘞，朵朵娇艳，白雪装饰，美丽至极。

原文是这样描写的“（宝玉）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阵寒香拂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顽一回方走。”雪色里，世间尽白，唯衣裳添色，红梅增香，此番才不至于令冬无色。

譬如宋代词人杜耒就有《寒夜》一诗来表明冬天有梅的不同：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端坐室内，鬓云香腮，慵起画眉那是女子的乐趣。窗纱轻动，龙脑香袅袅拂鼻，一室温暖。冬日最衬景的还得属梅花妆，据《太平御览》记载，寿阳公主自来嗜梅成痴，一日休憩檐下，微风袭过梅瓣，落于额上，因汗浸染，拂之不去。留额三日，经水才洗去，留有淡淡梅印，增妩媚之感，公主甚喜，宫女纷纷效仿，曰其“梅花妆”。

有关梅花妆的诗歌词作不胜枚举，其中最令我欢喜的乃是欧阳修所作的《诉衷情·眉意》：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他是站在思妇的角度来写的，冬日微冷，帘卷清霜，女子轻轻呵去手上冷气，想着画何妆容。思妇白皙，梅花装饰的红艳使其更加妩媚，无奈心中思念恋人，往事不堪思量，内心惆怅。故画远山长眉，山水迢迢，路途遥遥。古人喜借山水来喻别离，正如王观所言：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纵然面容姣好，但恋人不归，时光易逝，最后也只能芳颜不在，徒留遗伤。

古来写梅的作品实在太多，不管是冬日盛开的欣喜，亦或是文人明志的决心，梅都能书尽。梅虽于萧瑟冬雪中开，但并不比其他花逊，甚至还被唤为“四君子”，得到众人欢喜。

王安石赞美其香：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陆放翁赞美其志：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连一向孤高气傲的李清照都写词曰：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

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自高中见梅，至此回忆，不知觉已有三载，犹记那年突降大雪，窗景甚好，梅花含雪，红艳娇滴，一众好友笑语晏晏，暗香浮动，至今犹念。

作者：盈昃，一个爱诗词、爱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间”，愿望是“一生好入名山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