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景琥丨两地情
两地情
今年已是81岁高龄的香港老人李玉坚女士,一到盛夏六月,就像候鸟一样,从香港飞回河南省义马市女儿家中,避暑消夏。九月入秋,天气变凉,再离开义马飞往香港,回到九龙区彩虹村绿晶楼自己的家中。
担任义马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女儿符西京如有闲暇,也到香港与母亲同住几日,共享天伦之乐。谁曾想到母女今日的相依亲情,却有着30年隔离相思之苦,40年重叙亲情的悲喜往事。
为了一个承诺,三十年两地苦相思
1941年,李玉坚的二姐在西安生下了外甥女申西京,时为丈夫的符仲坚,因为无儿无女就认外甥女西京为义女,西京也随姨父改姓符。由于时局不稳,西京仍随生母生活。1946年,西京随生母辗转回到母亲的老家河南省渑池县千秋镇艰难度日。 1953年,已在香港屋宇公司任职员的符仲坚从香港回到河南看望女儿西京,在千秋村停了两天,就被当地农会押送到距千秋30多里的仁村区部。在那里关押了一天两夜,被审查时符仲坚拿出自己在香港的身份证件,说明自己回千秋探亲的情由,区政府报请县政府批复后才获释回到千秋,他恐怕再出麻烦,便立即返回了香港。这虽是一场虚惊,却使符先生对女儿留在内陆产生了极为不安的忧虑。
符先生返回香港以后,不断给西京寄一些衣物之类的生活用品,本属正常的海外关系,却给西京的人生之旅投下了无法摆脱的阴影。1958年,西京初中毕业当了小学教师,她孜孜不倦地努力工作以及工作中所显露出来的教学才能,并没能阻止1960年大精减时被下放回农村的命运,她的户口转回到农村。当时校很缺称职的小学教师,就让她当了只挣工分的民办教师。虽然还是老师,却变成了农民身份。“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西京同义父母被迫中断了联系,却因为义父母的关系遭到了永无休止的批判审查和没完没了的交待检查。每当她被迫写过“交待”材料的时候,她便要想到义父母逐渐年老,生活上许多方面都需要儿女在身边照顾,做为他们唯一的女儿不能为他们尽一点孝心,连问一下他们生活景况的精神慰籍也没有,这将造成他们心理上的多大缺憾,她深感有负于义父母对她托付终生的期待之情。
符先生和夫人李玉坚在香港收入不高,生活也比较艰难,随着年龄一年年老起来,更加思念不通音信的女儿,加上新闻传媒对内陆运动的各种报导,更使他们对女儿的命运倍加担忧。他们后悔当初不该让西京做他们的女儿。那时候,老姐妹之间以及他们与西京之间只是一种承诺,兵荒马乱的,他们并没有尽多少做父母的责任。老姐姐含辛茹苦,把女儿拉扯大,现在女儿自己能工作了,可以养活自己了,却因为他们的关系,给她不幸的命运中增添了不知多少想象不到的灾难,他们总觉得有愧于西京。
父母与女儿两地苦苦相思的岁月,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如果他们今生今世真的没有团聚的一日,那怕能让他们见上一面,彼此道一声:“我对不起你们,爸爸妈妈。”“我们对不起你,命苦的女儿。”
也许那样他们心里都会感到好受一些,可是不能,他们只有寄希望于未知的以后了。
垂老盼女急且惧,杯酒化雨释旧疑
1978年,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香港与内陆恢复了正常交往,符仲坚夫妇和女儿西京立刻互相致信,他们急于了解彼此的情况。老人们放心了,女儿虽然历经坎坷,总算熬过来了,西京还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女婚在煤矿工作,一家五口人,生活慢慢稳定下来。内陆实行改革开放政策,许多流落异国他乡的海外赤子纷纷回乡省亲,两位老人也迫不及待地想见女儿一面,女儿也一直去信,想让他们再回来看看,如果在香港生活不方便,很希望两位老人回到内陆,让她尽一点做女儿的孝心,共享天伦之乐。
符仲坚老人何尝不想同女儿一起生活,当初认这个义女就是为了给自己的晚年生活找依靠,但是那一次回乡被押解区部受审的事,常常使他感到后怕。符仲坚原是海南人,河南渑池千秋是夫人李玉坚的老家,他与千秋地方上没有任何恩怨,作为上门女婚,一回到家就被押解审查,感到不可思议,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贸然回来的。他想让女儿到香港去。但是女儿并非当年的一个人,上有家母、公婆,下有三个子女,已过而立之年,在内陆虽然工资不高,足可以安身立命,去到香港再二次创业绝非容易事,他自己的一点收入,除两个人的生活费用外,也没有什么积蓄。他怎能让女儿为他们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呢,再说那也不是他能决定了的事。
女儿西京情愿承担赡养两位老人的义务,她多次去信,力劝他们回来看看,如果可以就回来定居,人老了,很多事都要有人照顾,她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能够让两位老人安度晚年就是她的心愿。她一直力劝他们回内陆看看,他们却迟迟不能成行。
时间向后推迟10年,1989年10月,西京怀着十分急切的心情去香港省亲,已经是义马市人民法院法官的丈夫张成锁,陪同她一块前往。他们夫妇商量多次,决心把义父母接回义马,由他们把二位养老送终。赴港之前,他们已和义马市统战部、民族宗教事务局、民政局、千秋乡政府等有关部门联系过,如果符先生能够回来,当地政府将给予尽可能周到的安排和照顾。临行前,义马市民族宗教事务局还托他们给符先生夫妇带去一箱地方特产,渑池县仰韶酒厂生产的仰韶美酒和义马市政协给他们的题词字画。
内陆人到香港,感触最深的是港督府周围飘扬的一片帜子,有米字旗、星条旗和五颜六色的各种旗子,就是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五星红旗,虽然是中国的土地,却给人一种异国他乡的感觉。香港的街市很繁荣,富人居住的山丘上,高楼林立,繁花似锦,俨然是人间天堂,但是作为平民百姓的符仲坚夫妇居住和生活的九龙区,却显得拥挤不堪,西京和成锁在那儿小住几日,很不习惯香港人工作生活的快节奏。义父符仲坚那年已经78岁高龄,义母也已经70岁了,他们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香港政府每月发给他们的一笔带救济性质的养老金。虽然他们的生活所需没有忧虑,但是人老了,需要照顾的方面很多,他们还是决定把两位老人接回义马居住,共度天伦,颐养天年。
他们把这些想法告诉义父之后,引起了符仲坚先生的诸多联想,他原本再不打算到义马来了,不管女儿在多次去信中,给他介绍多少有关内陆改革开放以后的变化情况,他都不敢相信。他的全部意识还被那次的押解受审占据着,他甚至以为女儿是在一种不知什么样的背 景下违心地在为共产党做宣传呢。这次他亲眼看到了女儿、女婚,饱满的热情,乐观的自信,健康的体魄,以及他们对内陆社会前景充满信念的精神,都使他感觉到他们生活的充实和社会条件的优越。但是当他们劝说他一同回义马时,他又有些犹豫。女儿把义马市政协欢迎他回家看看的信件、盖有机关大印的纪念字画以及家乡特产--仰韶美酒,一一让他过目时,他才决定,回来看看再说。
符仲坚夫妇回到义马,受到市政协的热情款待,女儿又领他参观了义马的市容市貌,他才真正感觉到,这里起了翻天复地的变化,当年来千秋时,只有一个古老的街市,由于战乱平息不久,街道四处狼籍,仅有的几家粮食坊,中药铺,不逢集日,生意也非常萧条。千秋北门外只有一片农田,北坡上被雨水冲涮的红土沟把一面朝南的缓坡分割成南北走向的五六大块,荒草遍野,人迹罕至。那年送他走的是西京的堂舅,他是用牛车把他送到离千秋五里的义马车站上火车的,那时的义马车站只有三股道,车站上有一些草房子,有几家饭铺和店铺,就算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现在的义马火车站已是20多股道的二级货运大站了。新建的义马市政府在千秋北门外一直到北坡一带,这里高楼林立,街道纵横,道路宽敞,车行如流,工业发达,商业繁荣,已成为一座占地20余平方公里,拥有十余万人口的小型工业城市。
老人在女儿家中住下了,他们打算回香港清理财产,移居义马,同女儿一家共享天伦之乐。
归林倍觉相依亲,共享天伦却迟迟
义马是一个县级小市,1989年建市还不到十年,城市公益设施还很不健全,远不及发达的香港市区。符仲坚、李玉坚夫妇住在女婿在法院分的一套三室一厅居室,儿孙们经常回家,显得人多地夹。加上女婿在法院工作,女儿任市人大副主任,兼市直小学校长,往来的人比较多,这与他们在香港的清静生活形成很大反差,初来乍到,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适应这新的环境。这些两位老人都有思想准备,子孙满堂,人丁兴旺,女儿女婿社交广泛,宾朋满座,都是老人最富有的精神慰勉,习惯了就会感到精神充实。
夏天的日子很痛快,义马比香港气候凉爽,降雨量也少得多,虽有点干燥,却不潮湿,白天他们在家中看看电视,或到市场上看看,市小人少,自然环境很好,晚上他们到街心游园去散步,任由凉爽的山风吹拂着,对于生在内陆,长在内陆的老人们真有一种飞鸟归林的亲切感受。夏天过去了,秋天很快到来,天气就很快变冷了,西北风也特别多,三天两头刮风,气候也显得特别干燥,户外活动就感到很不适宜。到了冬天,义马受大陆季风影响,寒冷干燥,西北风卷着尘土,日夜不停地刮着,不像香港那样温暖湿润,毕竟是弱不禁风的残年老人了,在女儿女婚的百般照顾下,他们勉强在这里度过一个冬天,过完春节,没等到第二个夏天的来临,他们就一定要回香港,并打消了移居义马的念头。女儿接他们回来,为他们养老送终的块心和承诺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女儿无奈请了长假,送他们回到香港,并陪他们在香港住几个月。按规定,她作为两位老人唯一的女儿,是可以迁居香港的,但是她现在还有工作,还有未成年的子女。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诸多事情都要她自己亲自去干。义务和责任是无法替代的。40年两地生活所形成的客观差异,很难用感情和理智在短时间内达到协调。
一方面老人极需要女儿到身边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女儿也有义务为他们的晚年生活尽一点孝心。另一方面未成年的子女需要母亲的照顾,母亲也应为他们长大成才尽到责任。老人体谅女儿的难处,女儿也理解老人的心情。就这样,女儿有机会就去香港住几日,陪伴两位年迈的双亲;两位老人也尽量在感到适宜的时候回到义马同女儿在一起住些日子。他们都在寻找一种比较适宜的办法,使他们这个本应该在一起的家庭,分离40年后,再重新相居一地,欢度人生中最幸福的岁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95年3年16日,住在义马的西京突然接到母亲从香港的打来的电话,父亲“病危”!急令她到香港去料理后事。
西京和成锁慌忙申请办理赴港签证,在焦急的两天办证时间内,他们电话频繁往来,互相通报信息。父亲终于没有等到女儿,于突发心脏病的第二天,远望着故土和女儿,离开了生活了84年的这个世界。母亲把父亲的遗体停放在家中,等女儿到后再发丧。
怀着十分缺憾的心情,办完了父亲的丧事,女儿又在香港陪伴母亲等过了父亲的“五七”,就把母亲接回了义马,本想不让母亲不再回香港了,但是,仍然是气候的不适,一入冬,母亲就经受不了冬季西北风所带来的严寒和干燥,又回到香港去了。女儿再次请长假,到香港去陪伴母亲,同样是不适应潮湿的海洋性气候,初到时,由脚气引起的足部出水泡,漫延到两下肢出水泡,住了一段时间实在无法忍受,只得返回义马了。原来有父母双亲,虽然年迈多病,但总是两个人相依为伴,相依为命,现在父亲的去世,母亲弧苦一人,远居海外,做女儿的怎么能放心呢。香港还没回归,从内陆到香港一次也绝非很容易的事。
香港回归以后,李玉坚十分眷恋家乡的故土,每年都回义马度夏,出入也十分方便。但就是到了冬季受不了这里的干冷气候,整天扑面而至的西北风,刮得人面部刺疼刺疼,即便是坐在有暖气的家里,也觉得窗外毅然是寒气逼人,更不要说早晚习惯在户外散散步的爱好和习惯了。故乡啊,女儿离开你太久了,你竟和女儿这样陌生呀,几十年的骨肉分离,不仅造成了人们精神上的生疏感,也同样造成了身体生理机能难以适应的困难。毕竟女儿在南方生活了几十年,已经成为很南方化的人了。现在香港已经是中国的土地了,来往出入都很方便,就让我们一家这样两地生活吧。
每年过了春节,天气慢慢转暖,春暖花开的时候,西京就要到香港去接回母亲,在义马度过一段生气勃勃的温暖季节,同女儿一家欢聚一堂,共享天伦之乐。入冬以后,西京再送母亲去到香港的家,躲避过北方大陆性气候的干冷冬天。他们母女年复一年,就像候鸟一样两地生活着。
2008年,已是83岁高龄的母亲再次回到香港,感觉身体诸多不适,急忙让女儿西京过去陪伴她。母女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的这十几年,倍感亲情的宝贵和难得。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西京的担心终于还是变为了现实,母亲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段里程,与世长辞了。
在香港西京办完了母亲的丧事,清理完母亲的遗物,最后一次告别了自己断断续续住过十多年的那套香港公寓,留下了深深的眷恋之情,向父母亲的墓地深深鞠了一躬,满含着眼泪说:“爹,妈,你们就在这里安息吧,香港也是中国的土地,等女儿百年以后再过来陪伴你们吧!”
西京抱着父母的遗像回到了义马,但是她那颗思念亲人的心却久久地留在了香港父母生前的世界里。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戴景琥,中国作家协会河南分会会员、河南省民俗学会会员、河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史志协会会员、三门峡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三门峡市史志协会理事。出版有长篇小说《七合米》、《东篱无故事》,中短篇小说集《愿君平安》、《轶文夕拾》,散文集《悉尼生活散记》等文学专著。主编有《义马市志》、《义马市民俗志》、《义马村志》、《三门峡市农村合作金融志》等史志专著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