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测丨村庄

清晨,天很高很远很蓝,空气清新如洗。村庄很宁静,没有汽车喇叭声,没有鸡鸣狗吠声,也没有争吵嬉闹声,只有少许蟋蟀和青蛙在自顾自地浅吟低唱。

天已大亮,但村庄似乎还在沉睡。不过,有四个人早已醒来,醒得最早的是乡村教师云开,时间是凌晨四点,村民丁龙生说他一年四季,每天如此。

云老师是为了备课教学吗?不是。是患了失眠症吗?也不是。他家养了一大群四十斤左右重的猪崽,全靠他照顾。他每天要起早摸黑割猪草、拌饲料,把猪崽们喂饱之后,才急急忙忙骑着摩托去山下学校履行职责。

云老师喂猪是内行。他上山割的都是有营养的奶浆草、夏菇草、灯笼花和鱼鳅串,以及被村民们遗弃的红苕藤、玉米秸等,然后用粉碎机将其打成米粒长短的碎片细节,和上麦麸、高粱、红苕,或玉米粉,一起煮。待七八成熟时舀给猪崽们享用。一天喂两顿,早晨那顿最重要,半点也不能敷衍。猪儿被云老师喂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他却黑成了煤炭。

云老师不出栏肥猪,所以不需要催肥所用的添加剂。“卖仔猪崽,比喂肥猪的钱来得快。”云老师一边往大铁锅里加水,一边说。

以前,学校就在云老师住家不远处的紫云阁,上课很方便,举步即到。现在,教育现状发生了巨大变化。首先是乡村老师通过招聘、选调和改行等形式,纷纷远走高飞。其次是学生数量大幅度减少,不得不撤停并合迁。紫云阁小学停办之后,那三楼一底的教学大楼改成了农家乐。他妻子秋娟就在那里打工。

秋娟工作很辛苦,每天休息不到六个小时,天不亮就得去蒸馒头、熬稀饭。晚上打烊回家时,连睡得最晚的小猫小狗都进入了梦乡。她每月有八百至一千二不等的收入,每天还可以获得几桶喂猪的免费潲水,倒也心满意足。

夫妻俩收入不多,刚好能供养独生儿子读书。去年夏天,儿子大学毕业,说不准备回山村了,要在城里找工作,然后安家落户。可是,都快一年了,还没有着落,还由父母继续供养着。其实,村里像云老师儿子般大小的年轻人几乎都走了,剩下的全是老人、妇女和儿童了。

是丁龙生带我找到云老师家的。他说云老师那才是家,起码老婆在身边,儿子也常回家看看父母,还能听到一家人团聚的笑声。说这话时,老丁目光有些暗淡,声音也低沉而伤感。他老伴走了之后,自己就去农业开发公司上班。上一天五十元,不上就没有。十年前,儿子儿媳外出打工,把孙子甩给他。从此,一家人再没团圆。开始那几年,儿子过年过节还打个电话回家,最近四五年了,连电话也没有了。孙子去山下读了住校,一人在家,有时他连伙都没心思开。老丁身体瘦得像枝枯蒿,擦根火柴都能点燃。家,从此在他心中死去。

相遇老丁时,他站在村民钟汉武的宅基地边,正与钟汉武抽着一块五一包的宏声烟,拔着野草。见我去了,钟老汉递了只香烟给我。我虽己戒烟多年,但又不好推迟,也接了,然后夹于耳根后面,说刚抽了,等会再抽。

宅基地里的玉米挂起了嫣红、淡黄两种胡须;豇豆、海椒和西红柿鼓起了星星点点的花蕾,含苞欲放;丝瓜藤刚刚爬上架子,正为开花结果做准备。

几步之遥有幢两楼一底的青砖瓦房。那是老钟的家。我楼上楼下去转了一圈,除底层关有一只跛了脚的半大母鸡之外,几十个房间全部冷清空寂,像被退房的宾馆。地上、床上、沙发上散落着衣裤、鞋袜、食品袋和儿童玩具等。窗棂、阳台和桌凳上布满蛛网和灰尘。老人两儿一女在城里打工,只是春节回家一趟。妻子轮流带孙,忙得如走马灯,没有时间回家,老钟一人也懒得收拾。

土地没人耕种之后,被有钱的老板统一收起来搞生态农业,种植鲜花、风景树,栽培药材、水果林。由于化肥和农药把塘水、井水、环境污染了,村民动不动就得怪病。几年前,老钟夫妻双双生病住院,用去了近十万元,落得至今债务缠身不说,两人从此元气大伤,病痛不断。为了尽快还账,老钟凑钱买了套农产品加工设备,一来方便左邻右舍,二来可以增加点收入。可是,开张以来就没顺过,不是经常断水断电,就是三天两头保险丝被烧。请人来修,价钱一次比一次高,赚的钱都被别人刮走了,整得老钟雪上加霜,债台高筑。之后,他想到农业开发公司去上班,挣点钱还债。对方说他超龄了,拒绝接收。

以前,他们村有四十多户人家,穷是穷点,但热闹、和谐,有家味、有乡音。如今,大多数家庭已人去屋空,门可罗雀。有时连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天嘴巴都闭臭了。其实,老丁起那么早,啥事也没有,他知道老钟爱捣弄宅基地,就专门跑去与他拉家常,吹老龙门阵,以排解心中的郁闷与孤独。

村庄,是宁静的,但宁静得有些可怕。

作 者 简 介

莫测,重庆作家协会、散文学会、公安作家协会会员,重庆纪实文学理事。重庆青研会研究员。签约作家。曾从事过文化教学、新闻宣传、报纸和文学杂志编辑等工作。著有小说、散文、杂文和报告文学著作多部。所写文章先后被《重庆散文》《华西都市报》《啄木鸟》《法制时报》《重庆日报》等百余家报纸、杂志和文学网站刊登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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