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100）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玉楼春
[宋]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〇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祁（998—1061），字子京，安州安陆（今属湖北）人，徙居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进士。与兄宋庠同科，人呼“二宋”“大小宋”。累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学士院的主官，皇帝的首席秘书）、群牧使（主管国家马政的长官）。卒谥景文。能文，善议论，主修《新唐书》。今存词6首，见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等。
宋祁其人，不以词著称，但他的这一首词却很有名。
“縠”，有皱纹的丝织品，质地轻薄。
“客棹”，客船。“棹”，桨，代指船。
“绿杨烟”，杨柳枝条堆叠飘拂，远望如烟，故称。唐温庭筠《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词曰：“江上柳如烟。”
“晓寒”，拂晓时的寒气。
“浮生”，人生。语本《庄子·刻意》篇曰：“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浮生长恨欢娱少”，是说人生悲恨时多，欢乐时少。
“肯”，以此字领起的句式，是反问语气，即“岂肯……”“肯……么”，实际上是表示否定的意思。
“千金”“一笑”，语出汉崔骃《七依》曰：“美人进以承宴，调欢欣以解容。回顾百万，一笑千金。”是说美人的一笑价值千金。后人用此，即沿袭其意。如晋曹摅《赠王弘远诗》三章其二曰：“嬿婉之求，一笑千金。”南朝梁王僧孺《咏歌姬》诗曰：“再顾连城易，一笑千金买。”唐杨师道《阙题》诗曰：“燕赵蛾眉旧倾国，楚宫腰细本传名……两鬟百万谁论价，一笑千金判是轻。”李白《白纻辞》三首其二曰：“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权德舆《杂兴》诗五首其一曰：“丛鬓愁眉时势新，初笄绝代北方人。一颦一笑千金重，肯似成都夜失身。”曹邺《赵城怀古》诗曰：“闲愁春日短，沽酒入倡家。一笑千万金，醉中赠秦娥。”宋柳永《长寿乐》（繁红嫩翠）词曰：“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何啻。”杜安世《朝玉阶》（春色欺人拂眼清）词曰：“美人春困宝钗横……千金一笑，须信倾城。”晏几道《生查子》词曰：“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皆是其例，可以参看。有学者以为“一笑”即“一乐”，属词人自我，这是误解。
“且向花间留晚照”，用唐李商隐《写意》诗：“日向花间留返照。”
“晚照”，傍晚的光照。
本篇押用一部上去声韵，韵脚分别是“好”“棹”“闹”“少”“笑”“照”。
这首词的主旨，只是携妓游春，及时行乐，并不足道。它之所以有名，全凭“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那个“闹”字。很俗，却下得绝妙。枝头红杏开成了堆，其拥挤推排之状举目可见，嬉笑喧嚷之声倾耳可闻。故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不止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所谓“争价一句之奇”，直是争价一“字”之奇了。
然而，也有批评家很不喜欢这个“闹”字。清人李渔《窥词管见》第七则曰：“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妥与确，总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时贤勿论，吾论古人。古人多工于此技，有最服予心者，'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是也。有蜚声千载上下，而不能服强项之笠翁（按，李渔自号）者，'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是也。'云破月来’句，词极尖新，而实为理之所有。若红杏之在枝头，忽然加一'闹’字，此语殊难着解。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之见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宋子京当日以此噪名，人不呼其姓氏，竟以此作尚书美号，岂由'尚书’二字起见耶？予谓'闹’字极粗极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近日词中，争尚此字者，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这个宋祁也真是晦气。其实他在写作方面是很“泥古”的。修撰《新唐书》时，他硬把《旧唐书》里的“疾雷不及掩耳”改成“震霆无暇掩聪”。经其顶头上司、领衔主修《新唐书》的欧阳修委婉批评，这才不情不愿地改为“震霆不及塞耳”——终不肯改回《旧唐书》之平易。好不容易在填词时“活泼”了一把，却又吃了比他还迂腐的李笠翁那后生小子的一记“闷棍”。
李渔所说的“理”，是“物理世界”的“理”。他不明白，在“文学世界”里，有时候是可以“不讲理”的。不讲理，讲什么？讲“情”，讲“趣”。“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好有情趣的一个字噢，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偏他出来“杀风景”，真是“无趣”得紧！
编后语：
点击回顾
小楼周刊投稿格式，例：
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