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女

朱大兴,河南省安阳人,家中很富裕,却非常吝啬,除非是儿女婚嫁,不然不会接待客人,厨房也不会有肉。

然而朱大兴为人轻薄放荡,喜欢女色,为了追求女色,却毫不吝惜钱财。每天晚上,都翻墙到其他村里,和荡妇睡在一起。

一天晚上,朱大兴看着一位少妇独自赶路,知道这少妇必然是从家里逃亡出来的,强迫威胁少妇。带着少妇一起回家。

点燃蜡烛一看,少妇十分美貌。少妇自己说:“我姓霍。”仔细盘问,少妇却脸有不悦之色,说:“你既然已经把我带回来,又何必要细加盘问呢?你要是害怕我连累你,不如让我离开。”

朱大兴这才不敢再问,留下少妇,和她睡在一起。

观察到霍少妇不喜欢粗茶淡饭,又讨厌吃肉羹,一定要用燕窝,鸡心,鱼肚白做羹汤才能吃饱。

朱大兴无可奈何,尽力满足她。

霍少妇又经常生病,每天都要吃一碗参汤。朱大兴最初不愿意,霍少妇就开始呻吟,好像要死了一般。不得已,朱大兴只有准备参汤给她吃,刚喝下参汤,霍少妇就好像大病痊愈了。

于是习以为常,霍少妇必须穿锦绣衣裳,穿几天,又不穿了。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花钱无数,朱大兴渐渐供养不起。

霍少妇就整日里啜泣,不吃东西,请求离开。朱大兴大惧,又委曲求全,顺承少妇心意。

霍少妇每次苦闷时候,就让朱大兴每十几天喊伶人来唱戏。唱戏时候,朱大兴就在帘子外面,搬一根凳子,抱着儿子,坐在凳子上看戏;霍少妇却脸上没有喜色,经常责骂朱大兴,朱大兴也不和她争吵。

两年之后,家业逐渐凋落。朱大兴委婉和霍少妇说了家里情况,求少妇稍微节俭一点;霍少妇答应,平日用度都减少一半。久而久之,朱大兴还是供养不起。

霍少妇吃点煮烂的肉糊也满足了;又渐渐,没有肉,也能吃。朱大兴心中窃喜。

一天晚上,霍少妇忽然开门逃走了。朱大兴怅然若失,到处找她,这才知道她在隔壁村何先生家里。

何先生是大家族,世家子弟,豪放好客,京城通宵达旦饮酒作乐。忽然有一丽人来了,半夜走入闺阁。

何先生询问,才知道是朱大兴家里逃走的妾。何先生一向看不起朱大兴的为人;又喜欢霍少妇的美貌,竟然纳她为妾。欢好数日,更加迷上少妇,穷奢极欲,像朱大兴一样,供养少妇。

朱大兴得到消息,到何先生家里,索要霍少妇,何先生却全不放在心上。朱大兴将何先生告上官府。

县令因为霍少妇来历不明,将这案子置之不理。朱大兴变卖田产,贿赂官府,这才准备抓何先生。

霍少妇对何先生说:“我在朱家,原本就不是明媒正娶的,怕他做什么?”何先生大喜,准备和朱大兴对薄公堂。

在座的一位客人,顾先生劝谏何先生道:“何先生,你收纳逃亡之人为妾,本来就触犯了国法;况且这位少妇进门之后,花钱没有节制,金山也吃完了,如何能长久?”

何先生这才大梦初醒,停止诉讼,将霍少妇归还给朱大兴。过一两天,霍少妇又逃跑了。

有一位黄先生,是贫穷的读书人,是个鳏夫。霍少妇敲黄先生的门,走进来,说了自己的来历。

黄先生见霍少妇艳丽无双,不请自来,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

黄先生一向是守法良民,坚决拒绝她,霍少妇却不离开。俩人正在拉扯间,霍少妇娇婉柔美。黄先生不觉为之心动,于是留下了她。但是又担心霍少妇不能安贫乐道。

没想到,霍少妇性情大变,每天早早起床,亲自操作家中劳苦之事,比黄先生死去的妻子更勤快。

黄先生为人风流潇洒,很懂得如何讨女子开心,和霍少妇相见恨晚;只是怕泄露风声,不能长久欢好。

然而朱先生自从贿赂官府,起诉何先生之后,家中更加贫穷;又想着这霍少妇不安分,也就置之不理了。

霍少妇跟着黄先生,生活了几年,俩人感情很好。

一天,霍少妇忽然说自己要回娘家,要黄先生驾马车送她回去。

黄先生说:“你之前说没有家,如今又说要回娘家,为何前后矛盾?”

霍少妇说:“我之前是随便说的,我本是镇江人,之前跟着浪荡子,流落江湖,这才到了这里。我家里颇为富裕,夫君花钱送我回家,必然不会亏待你。”黄先生听从霍少妇所说,租了马车,和她一起回家。

到了扬州地界,将船停在江边,霍少妇凭窗远望,有一位商人经过,为霍少妇美色所惊艳,让仆人开船尾随着黄先生船,黄先生却还不知道。

霍少妇忽然对黄先生说:“夫君家里一向贫穷,如今有致富方法,你愿意听从我的建议吗?”

黄先生问是什么办法,霍少妇说:“我跟着夫君好几年了,也未能为夫君生儿育女,这一直是我一块心病。妾身虽然丑陋,幸好年龄还不算大,有人愿意花一千两银子买我,你就把我卖了吧。这样,你用这些钱买良田,娶妻妾都可以,你觉得这个计策如何?”

黄先生大惊失色,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霍少妇笑道:“夫君不要着急,天下的美女何其多,谁会愿意花一千两银子买我呢?不过是开玩笑,放点风声出去,看看有没有人买。至于卖不卖,还是看你。”

黄先生不答应。霍少妇自己去和船夫老婆说这件事,让她帮忙留意。船夫老婆来问黄先生卖妻意见,黄先生漫不经心的敷衍。

船夫老婆去了没多久,又回来,返身说:“隔壁这艘船有一位商人,愿意花八百两银子买霍姑娘。”黄先生还是摇头,很为难。

未几,船夫老婆又来了,霍少妇自己就答应了,商人就让黄先生过船去交接。

黄先生微笑不语,霍少妇说:“你让他先等等,我嘱咐黄郎几句话,马上就让他过来。”

霍少妇对黄先生说:“妾身每天都是用我这价值千金的身躯,来侍奉你,如今你知道了吧?”

黄先生问:“用什么理由推脱?”

霍少妇说:“你先去签我的卖身契,要不要跟他去,还是我自己说了算。”黄先生认为这样不可。

霍少妇逼迫,催促他去,黄先生不得已去了隔壁船上。立刻交接银两,签好霍少妇的卖身契。黄先生让把银两封存,加上标记,说:“因为家贫,所以割爱卖妻。如果我妻子真的不愿意跟你去,我就把这些银两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正要把银两运送到自己船上,霍少妇已经跟着船夫老婆从船尾,登上商人船,远远望着黄先生,挥手作别,并无恋恋不舍之意。

黄先生吓的魂不附体,一时气结喉塞。

俄而,商人的船,解开揽胜,去如箭飞。黄先生大哭,正要让船夫开船追上去。船夫不同意,开船朝南方划去。

瞬息之间,到达镇江,把银两搬到岸上。船夫就开船离开了。

黄先生守着银两,独自一人闷坐在岸边,不知道去哪里,看见滔滔江水,如万箭穿心。正在哭泣,忽然听到有人娇声呼喊“黄郎”。

黄先生惊愕回头,看到霍少妇已经在跟前。大喜,背着行李,跟着她走,问:“你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霍少妇笑道:“再晚来几刻钟,恐怕夫君你就要怀疑我了。”黄先生这才怀疑霍少妇绝不是普通人,问她具体怎么逃回来的。

霍少妇笑道:“妾身生平,对那些吝啬之人,就故意要让他破财;对那些奸邪之人,就故意去骗他钱。如果实话告诉你,夫君你必然不会答应,那又如何能得到八百两银子?钱袋饱满,我又回来,夫君应该觉得满足了,还一直追问做什么?”

于是雇佣了一个杂役,帮忙背行李,一起到霍少妇娘家。

到了镇江府,看到一座宅子朝南而建,走进里面。俄而,就有公公,婆婆,男子,妇女,纷纷出来迎接二人。众人都说:“黄郎来了!”

黄先生走进去,拜见霍少妇父母。有两位少年作揖之后,坐下和黄先生聊天,原来是霍少妇的大哥,和三哥。

酒席间,吃的东西也不是很多,只有四个玉盘,刚放装满菜肴。无非是些鸡蟹鹅鱼之类,都切成小块。

霍三郎拿着大碗劝酒,谈吐豪放。吃完之后,带着黄先生到别院,让他们夫妇二人睡一起。枕头,被子都很滑软,床垫都是用的熟皮革代替棕藤。

白天就有婢女,婆婆送来三顿饭,霍少妇有时一天也不出门。黄先生向被拘禁在此,觉得很无聊,屡次说想回家。霍少妇都阻止了他。

一天,霍少妇对黄先生说:“如今我为夫君打算:请让我给你买一女子,为你生育子嗣。然而,买婢妾价格太贵;你就假装是我哥哥,我让父亲给你明媒正娶,良家女子也是轻而易举可娶到。”

黄先生认为不可。霍少妇不听。有张先生的女儿,刚成了寡妇,商议好用一百两银子买张女,霍少妇不顾黄先生意见,帮他娶了张女。

张女小名叫阿美,颇为委婉,美妙。霍少妇喊阿美为嫂子;黄先生却局促不安,阿美却心中坦然。

一天,霍少妇忽然对黄先生说:“妾身将要和大姐到南海,去拜访小姨,一月之后,才能回来,你们夫妇二人就安心住在这里。”说完,就走了。

黄先生和阿美夫妇二人,独居在一座院子,按时供给饮食,都很丰盛。然而自从到这个院子,并不曾有一人到这里来看望他们。

每天早晨,阿美去拜见婆婆,一两句话就回来了。妯娌在旁边,也不过是一笑而已。流连在那里坐许久,也不殷勤招待。黄先生见岳父,也是如此,很冷淡。

偶然遇到霍少妇的兄弟在一起聊天,看到黄先生来了,都不说话了。黄先生心里很疑惑,却又不知道该去告诉谁。

阿美觉察到了,问:“我们结婚这一个多月来,发现夫君和几位哥哥,为何像陌生人一样?”

黄先生仓促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结巴道:“我外出十年了,才刚回来,所以关系有点生疏了。”

阿美又仔细询问公婆的家世门第,和妯娌嫁到何处。黄先生一时大为窘迫,知道隐瞒不下去了,这才把实情告诉阿美。

阿美哭泣道:“妾身家里虽然贫穷,也不甘做别人的妾,难怪家中妯娌看不起我,不愿意和我交往!”

黄先生惶恐,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长跪在地,为阿美之命是从。阿美收泪,挽起黄先生,转而问他打算怎么处理自己和霍少妇的事。

黄先生说:“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有让你一个人回家了。”

阿美道:“都已经嫁给你了,又让我回家,你于心何忍?霍姐姐他虽然先跟着你,不过你们是私下结合;我虽然后跟着你,不过我是明媒正娶的。不如我们姑且先等霍姐姐回来,问问她既然谋划让我嫁给你,如今又要如何安排我呢?”

过了几个月,竟然还是没看到霍少妇回来。

一天晚上,听到客人房间有人在喧哗喝酒。黄先生悄悄过去偷看,看到两位两位客人都是一身戎装,坐在上座:一人裹着豹皮衣巾,威风凛凛,宛若天神;东边坐着一人带着用虎头皮做的头盔,虎口衔着他的额头,老虎的鼻子,耳朵都能有。

黄先生大吃一惊,赶紧回去了,将此事告诉阿美,竟然猜不透霍氏父子是什么来历。

夫妇二人,又是怀疑,又是害怕,打算另外租房子住,又害怕引起霍氏父子的猜疑。

黄先生说:“我也实话告诉夫人:就算霍女回来了,你也已经知道这其中猫腻,我也就不能继续住在这里。如今我打算带夫人走,又害怕令尊大人不同意。不如我们暂且分别,两年之后再来这里相聚。夫人如能等,那就等;不能等,另外嫁人,也悉听尊便。”

阿美打算将这事告诉自己父母,然后跟着黄先生走,黄先生却不同意。

阿美痛哭流涕,互相发誓,这才离开。黄先生走进去向霍父,霍母告辞。此时霍家几位公子都外出了。霍父要挽留黄先生,等自己儿子回来之后再说,黄先生不听,自己走了。

登上船,心中凄然,失魂落魄。到了镇江对岸,忽然回头看到一叶扁舟划来,急驶如飞;渐渐靠近,看见一人按剑坐在船头,正是霍大郎。

霍大郎远远对着黄先生说:“你着急回家,为何不和我们商量一下?你把夫人留在这里,自己离开,两三年,谁还会等你?”

话刚说完,船已经靠近。阿美从霍大郎船上走出来,大郎挽着阿美登上黄先生的船,然后跳到自己船上,径自走了。

原来之前,阿美刚回娘家,把黄先生假装霍家儿子,骗婚一事哭着告诉父母。忽然,大郎带着轿子来了,拿着剑威胁,逼着阿美跟着黄先生一起走。

阿美一家人怕的不敢喘气,也不敢多问。阿美将这件事告诉黄先生,黄先生也摸不透大郎这样做的用意,然而得到阿美一起回家,很开心,也不多想,开船回家了。

到家之后,拿出钱财做生意,逐渐富裕起来。阿美经常想念远在老家的父母,想要回家看看父母;又担心回去这段时间,霍女来了,妻妾之间出现争执。

没过多久,阿美父亲,张翁来看望女儿,女婿,看到女婿房屋修的漂亮整齐,内心很是宽慰。

张翁对女儿说:“你跟着霍大郎走之后,我们就去霍家询问消息,看到霍家大门关着,主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过了半年,也没消息。你母亲日夜哭泣,还以为你被坏人骗去卖了,不知道流落何方。如今幸好安然无恙,我和你母亲也就放心了。”

黄先生把那晚看到俩人一人穿豹皮衣服,一人戴虎头帽一事告诉张翁,都猜测黄氏一家人是神仙。

后来,阿美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黄仙赐。

黄仙赐十岁左右的时候,阿美派他到镇江看望外公外婆,到了扬州地界,在旅馆休息,仆人都出去了。

有一位女子走进来,挽着黄仙赐走到另一个房间,放下门帘,将黄仙赐抱坐在膝盖上,问:“你起名叫仙赐,有什么寓意吗?”

黄仙赐回答:“我也不知道。”

女子说:“你回家问你父亲,自然就知道了。”于是给黄仙赐挽了一个发髻,从自己发髻上取下一朵花,插在仙赐发髻上;又拿出金手镯给仙赐戴上。又拿出黄金,装到仙赐袖子里,说:“这些钱,拿去买书来读。”

黄仙赐问女子姓名,女子说:“儿子,你如今还不知道,除了阿美,你还有一个母亲吗?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朱大兴死后,没有棺材,让你父亲帮忙买棺材,葬了朱大兴,一定不要忘了。”

黄仙赐的老仆人回到旅馆,没看到少主人;找到另一个房间,听到黄仙赐在和人说话,在外面偷看,认出女子正是之前的主母,霍少妇。

老仆人在门帘外微微咳嗽,正要禀告。霍少妇推黄仙赐到床榻上,恍惚之间,已经不见了霍少妇踪影。

问旅馆老板,却说没看到过这样一位女子。

几天之后,黄仙赐从镇江回来,对黄先生说了这次路上的见闻,又拿出霍少妇送的东西。黄先生看到这些,感慨不已。

又去村里询问朱大兴,才知道朱大兴已经死了三天,尸体暴露在外,还未曾安葬,黄先生厚葬了朱大兴。

异史氏说:“霍少妇难道是神仙吗?换了三位丈夫,不能说是贞洁。然而,对那些吝啬之人,一定要让他破财;对那些淫邪之人,一定要让其更放荡;霍少妇都是有意为之。

然而让那些吝啬鬼破财,让那些淫邪之人受到惩罚,这些非正道中人,原本不值得可怜。贪婪,淫邪,卑鄙,吝啬这类人,哪怕死无葬身之地,又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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