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茶与壶|林那北
时光中的茶与壶
林那北
那天去潮州凤凰山有雨有雾,这不奇怪。濒临东海,靠近南海,凤凰山的主峰鸟髻海拔达1497.8米,成为整个粤东第一巨峰。丰沛的水气上升,雨雾袅绕,这里年平均降雨量达到2119.7毫米,这都是茶树们所钟爱的。
我们来,正是为了看盛产于此处的单丛茶。
草下有人,人下有木,最早是谁把那种小灌木命名为“茶”呢?又是谁发现把它弄干枯了再加进沸水,就可以提神醒脑生津解渴?查了下,世界上植物的种类,据说至少有三十七万。理论上只要无毒,所有的叶子都可以研制烘焙,然后泡水成为饮料,但为什么任何一种都不如它用得广、播得远,经久不衰?
潮州韩文公祠
虽然对海拔和纬度有要求,但它对自身向上的高度似并无更多理想,目力所及树身都低矮茂密,永远保持一种清脆且肥硕的绿,高过地面的草就知足了,不迎风不招摇,似乎也不敏感。含羞草拒人千里,被轻轻一碰就蜷起叶片;五色梅刻薄尖酸,花和叶都以毒裹身,随时让人皮痒甚至头晕呕吐。它却正相反,一拨拨汹涌出嫩芽对所有伸过的手欢快奉迎,入口进腹,更助人体健、神清、消食利尿。多种维生素、微量元素和丰富的茶多酚与生俱来,这就是本性了,立在山头,仰观白云俯瞰川流,它每天都忙着吸收天地精华,然后竭力柔软与迁就,把自己献给大众。
从茶树上下来,经过大致相似的杀青、萎凋、摇青、发酵、烘焙,过程仿佛酷刑,它却是视为涅磐重生。红、黑、绿、白、青、黄,这么多的色彩都是人所赋予,在它不过卸掉喧哗的外表,从青涩褪变为沉稳,以同一副历尽沧桑的深褐色面孔,次第开启深入人腹的悠悠行旅,宛若车过邃道、浪穿岩洞。那一场历炼之后,竟胸襟大开,可以与所有的花朵为伍,尽情窨上一场,吸茉莉花香即是茉莉花茶,饱揽玉兰花或桂花气息,便立马成玉兰花茶和桂花。作为树叶,它改写了都必须归于土的命运,摇身百变之后竟拐进雅室,在美丽泡茶女修长的指尖上缠绕后,化为一缕香,在口齿间悠悠荡漾。若有幸成为“陈茶”,寿命就刹时被时光无限拉长,越长越醇厚坚实,采是一代人的手,喝是另一代人的嘴。
这样一路想下来,我刹时肃然起敬。从叶到茶,它们把每一个弯都转得流畅华丽,世间可有他物竟还可以让自己短促的一生,如此光怪陆离地抑扬顿挫吗?
那天在海拔一千米左右的凤凰山麓,天空压得很低,绵软的细雨与浓厚的雾气交汇在一起,四处影影绰绰犹如仙境。但绿是遮不住的,茶树们高低错落,墨一般绿着,连绵如海地从雨雾中冉冉透出来,竟是格外湿润水灵。据说这里的茶园多达一万亩,其中两百年树龄以上的就达四千六百多株。有人指着路边一块长着青苔的石碑惊喜地喊起:“宋茶王!”细问才知道,果然有株宋末种的茶树,种它的人据说是文天祥的孙子文伯平。
七百多年前,大宋王朝分崩离析,一干忠臣携小皇子南逃,逃到广东崖山,再无回天之力,二十多万大军命丧大海。在此之前文天祥已在五坡岭被俘,被元军押往京城。其子文道生幸存,带着家人逃难。三年后文道生的儿子文伯平落脚凤凰山,以打铁和种茶为生,开枝散叶,繁衍后代。斗转星移,岁月一晃就这样过去了。
凤凰山下埔村有幢不大的房子,外观不起眼,进去却猛地一怔。原来竟是文氏子孙的祠堂,取名“正气堂”,厅堂正中央端立着的,就是文天祥的雕像。这个村只有三千五百口人,每户基本都文。原籍江西的文家子弟,已经在这里绵延了二十多代,却从未忘却自己的来处。
进门右手边,摆有一张茶桌,上面茶炉、茶壶和茶杯一应俱全。潮州人爱茶,一日喝几轮是每家每户的日常,手拉壶便应运而生。与宜兴的紫砂壶拍打镶接技法不同,始于明代的手拉壶每一个都必须靠纯手工拉坯,一代代制壶者从选料到制泥、拉坯,每个环节都渗进自己的审美与智慧,让手拉壶也成为潮汕文化的一部份。
就在来凤凰山的前一天,我们去了位于潮州牌坊街的手拉壶展示馆“明德园”参观过,那里其实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非遗朱泥壶传承人谢华的工作室,其间展示的谢华大师手拉壶作品形态各异,让人目不暇接。当时谢大师曾亲自为我们示范拉坯。潮汕地区土质氧化铁含量高,质地也细腻柔韧,经过大师之手,一坨普通泥土眨眼就成为圆润生动的壶,有了人间烟火气。
在谢华大师指导下笫一次做壶
坐在正气堂喝着茶,我久久盯着桌上的壶和手中杯子里澄静的茶水出神。这壶是否来自谢华大师的明园德?而壶中的茶,会不会是从文天祥孙子文伯平亲手种的那株茶树王上摘下的?刚才站在那株树跟前,我们都惊叹于它强劲的生命力。沐过七百多年春雨秋风,树身上已爬满青苔,枝丫嶙峋地四下张开,被阴雨中的幽暗天空衬着,宛若一根根弯曲的静脉,但它仍汹涌吐叶,每年可采下制成十三斤左右的茶叶。多少世事被雨打风吹后早已湮灭,它却伫立如初。很多属于茶的荣光和骄傲,人其实都不懂,装载它们的壶也许能懂,但壶抿紧嘴,沉默不语。
哈哈壶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