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力红:重新认识中医,树立新的健康观念
01
为什么中医自古有“仁术”之称?
非常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到北大来跟大家一起交流我对中医的一些感悟。我首先想说明的是,中医博大精深,而我的能力有限,也没有完全学好,所以不敢保证在今天晚上两个多小时的时间,让大家真正对中医有一个全面的认识,但我会尽力。如果我讲得不太明白,这主要是因为我自己没学好,而并非中医不好。
我自己的经历、资质有限,尽管到今年2011年已是学医的第33年,但是越学越觉得自己有太多的不足。中医是一门了不起的学问,它能够诞生在中国,确实是中国人的福气。我自己的医学历程非常得益于一些很特殊的因缘,得以跟随几位非常了不起的老师,才使我对中医有那么一些感受。今天晚上我就想把这点感受报告给大家。
中医这门学问千头万绪,从哪里入手比较合适呢?中医自古都有“仁术”之称,我今天就想从这个主题来切入中医,并进一步认识中医。
“医为仁术”的“仁”包含仁慈、慈悲,也包含北大的精神——平等、自由。过去,我对“仁”的认识,仅仅限于道德方面的约束——认为一位医者必须具备仁慈之心,没有这个心必然做不好医生。通过这些年的研究,发现实际不仅如此。中国人讲的“仁”是一个了不起的科学概念。有关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太史公对“仁”的定义来证实,太史公曰:“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
“仁”的读音与“人”的读音相同,从字形看,“仁”的左边是“亻”,右边的两横——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合之则知,“仁”讲的是天地人之间的关系,而处理好这个关系就叫做“仁”。那为什么说“医为仁术”呢?因为中医也是研究天地人之间关系的一门学问,所以“仁术”实际上是对中医的学术定义。今天晚上我们就试着透过“仁”去认识中医。
那么如何看待“仁”如何进入“仁”的境界呢?进入“仁”的境界,实际上就是进入“医”的境界,学医也就是学仁。“仁”是孔子一生追求的目标,在《论语·颜渊》这一篇里,颜渊问:何为仁?孔子答道:“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由此可见,“克己复礼”实际上就是解决“仁”的问题,通过“克己”的功夫来恢复古礼,一旦“礼”成,就可以进入到“仁”的境界,这就是“仁”与“礼”之间的逻辑关系。从这点看,“仁”实际上又变成了“礼”的问题。“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重要,儒家的六经里面专门有《礼经》中国又被称为“礼仪之邦”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对《礼经》对“礼”有一点认识,否则,我们很难说自己是一个中国人。
我们今天不准备详细讨论《礼经》只想考量一下“礼”的核心精神和根本的作用是什么。《论语·学而》篇指出“礼之用,和为贵”也即我们常说的以和为贵,我以为这应该就是礼的根本精神。中华文化之所以得以延续,也是与“礼”的这个精神分不开的。我们强调“礼”是因为我们强调“和”而对“和”的认识与研究对中医来说至关重要。
那什么是“和”呢?也许大体上我们都知道,但却很难给出精确的定义。在定义一个概念的时候,我一贯主张要采用古人的说法,即用圣人的语言去定义圣人的概念,这样才比较准确。儒家有一部经典叫《中庸》里面谈到了“和”的意义。所谓中庸,实际是中用,庸者用也,就是中的作用。
《中庸》里面对“中”、“和”有很明确的定义——“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对这个定义的理解是了解中国文化三大支柱(儒释道)的一个很根本的出发点。这个定义里举了两对概念:“喜”和“怒”、“哀”和“乐”,谈的都是极端的情绪。处在“喜”这一极端上的人很难理解那些“怒”的人,“怒”对他们是一种不真实,反之亦然。
这些都是妨碍人们理解事物真实情况的因素,如果没有这些极端情绪,或者超越了这些极端情绪的左右,我们就能更好地了解事物的本源。
按佛教用语讲,极端情绪就是边见,“之未发”就等于超越了边见,超越了极端。而超越边见就能够近取实相,所以,“中”实际上指的是“真实”而不是指“中间”因为中间是相对的,而真实则是绝对的。但这绝不是要求人们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见解和喜怒哀乐。人们可以有自己的情绪,但是要做到“发而皆中节”也就是说,不是不允许人类出现边见,出现喜怒哀乐,只要能够中节,就在合理的维度里面。“中”的启用必须要在“和”的范畴里面,否则就会堕落成边见,就离开了中道。
那什么是“中节”呢?今天正好是二十四节气的小满,今天的某个时刻,小满的“时”就立起来了,小满温热的、发散的、长养万物的气就会布满整个宇宙,这就是《内经》所说的“时立气布”的原则。古人怎么判断时立之后,气有没有布呢?这就是物候学要完成的任务。比如杭州某一种植物在小满这个时节到来时是什么状态,同样的植物在西安又是什么状态,都有很清楚的描绘。根据“时立气布”的原理来考察,就叫“中节”。比如今晚讲座18:40开讲,“时立”之后,“气布”就是准时开讲,有了上课的氛围。
如果时已立,气未布,就不叫“中节”;如果时未立,气先布,也不叫“中节”“中节”的概念不但是喜怒哀乐的问题,世间的一切都必须“中节”因为只有中节了,才能达到“和”“和”的概念实际上就是“中节”的概念。这个与“仁”很有关系,“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如何与人共之,如何享用天时地财呢?“中节”就可以享用天时地财,不中节就享用不到,这是中医的一个关键思想。
根据以上所讨论的中节,我们可以看出,不中节的状态即使有千千万万,但归结起来,不外两种:一是“太过”;一是“不及”。时未来气已布,称之为“太过”;时已来气未布,称之为“不及”。“太过”也叫“有余”,“不及”也叫“不足”。
自然的“中节”或曰“和”是怎么产生的呢?也就是说,天地是怎么来做到“中节”进而达到“和”呢?答案很简单,将不中节的因素除掉就是中节了——去掉有余,补上不足。
《老子》第七十七章讲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亦即天道通过“损”和“补”最后就达到了“中节”,也就是“和”的状态。
《老子》同时讲到“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人道也是做“损”、“益”这两件事情,但却是损不足,补有余,最终的结果就是远离“中节”远离“和”。我们常讲的“有违天和”就是指人道做的事情跟天道相反。为什么自古以来,都会有替天行道的说法呢?因为人道的损益,使“有余”的越来越“有余”,“不足”的越来越“不足”,用现代语言讲就是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因为失去了“和”,“不足”之人越来越穷了,结果就是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于是就有了流血,有了战争。而究其根本,就在于人做的事情和天做的事情正好相反。
《老子》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国人的思想是“天人合一”——就是人要效法自然,向天道学习,这是我们天人合一精神的根本。如若不然,我们就无法达到和的状态。如果真正做到了天人合一,真正做到了“损有余而补不足”我们就处在了中节的状态、和的状态,没有灾难,没有饥荒,而这正是人类所追寻的。
中医与西医有一个共同任务——认识疾病,解决疾病。现在从这个角度入手,我们来看上文讨论的“仁”对中医意味着什么。
中医经典《黄帝内经》有上下两部——《素问》和《灵枢》。《素问》里面有一篇“平人气象论”论中讲到“平人者不病也”,这是《内经》对健康一个非常经典、简洁和根本的论述,“平人”就是健康的人。唐代著名医家王冰指出,脉气没有太过也没有不及的状态叫做平人,也就是我们刚才谈到的“中节”的状态,也就是“和”的状态。
反过来说,什么样的人会病呢?当然是非平人则病了。那什么样的人是非平人呢?不中节亦即没有达到“和”的人就是非平人。那一旦病了,该怎么解决呢?我们说,中医治疗疾病的方法千千万,但归结起来不外乎两法,即补法和泻法。补法解决不足,泻法解决有余,从而回归到平人的状态。
唐代的大医家孙思邈说过:“上医以德治国,中医以礼齐人,下医以刑治病。”
02
中医的“刑”与“礼”
这些年我提出了一个观念——中医是一门尚礼的医学。其实,尚礼就是尚和,尚中节,尚平人,尚没有太过和不及,如果不能回到礼上,也就不是中医。过去,西医也是尚礼的,只是现在的西医已经变成了尚刑的学科。由于现代科学的力量太强大了,以至于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处理问题的方式就是命令式的,没有商量余地。
“刑”就是一种力量的象征,现在西医的许多概念——如感染用抗生素来杀菌、灭菌,血压高用降压药,焦虑或忧郁用抗焦虑、抗忧郁,疼痛用镇痛,心律失常用抗心律失常,等等——通过这些名称,我们可以发现西医是对抗性的医学,所以是尚刑的。犯了错,抓你;再严重点,关你;再严重点,灭掉你,这就是“刑”我们这个社会要想长治久安,没有刑是不行的,乱世要用苛刑。
人的健康也是如此。但如果一个社会只有“刑”而没有“礼”那后果不堪设想。一个社会不能没有“刑”,但更不能没有“礼”。如果“礼”做得足够好,我们是可以不用“刑”的,但这个很难。同样的道理,为了保证我们的身体健康,有些时候不能不用一些“刑”。中医也不是没有“刑”,只是以“礼”为主而已。
现代社会,由于很多人都缺乏最基本的医学常识,对健康没有最基本的认识,如张仲景所说的,一旦得了病都“委付凡医,恣其所措”。现代社会中,“凡医”的摆布方法就是诉诸“刑”比较典型的就是使用抗生素。我在这里拜托各位不要轻易使用抗生素。美国在20世纪结束的时候,总结了美国人在20世纪犯下的十大错误,其中一个就是滥用抗生素,可是现在我们比美国当年的滥用程度要高很多。现在美国人由于对抗生素的认识,一般情况下轻易不会使用。
我所在的一个医院前几年接受了一个香港访问团的访问,其中一个团员被玻璃划破了脚,伤得很厉害,当医院要为其打吊瓶的时候,她婉言谢绝了,只同意做简单的清创缝合。不滥用抗生素其实是对自身机制的保护,因为滥用的结果有可能带来整个人体系统的紊乱。我虽然没有时间在这方面展开论述,但我想提醒现在年青一代,不要再对孩子滥用抗生素了。孩子们有时候犯了点小毛病,完全可以用“礼”的方法来解决。我们可以很好地认识中西医的关系,二者是团结的,而非对立的,“刑”和“礼”是可以互用的,都是为了维护身体的长治久安。
03
“医”要做的事情就是“一”
医生对疾病认识和处理的结果就是恢复到“和”的状态,“和”有什么更深的意义呢?陈道明做了一个广告叫“和其正”是一种凉茶。我觉得这三个字用得非常好,“中节”之后达到的状态,深入地讲就是“正”,“正”是中医里面非常重要的概念——“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所以我们要扶正气。为什么不会全国人民都得“非典”呢?因为绝大多数人做到了“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那什么是“正”呢?《内经》指出:“当其时为正,非其时为邪。”
为什么能处在“正”的状态?因为我们达到了“中节”的状态,达到了“和”的状态,如果有不足和太过的情况就不会有正。《说文解字》中解释“正”是“止于一为正”,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解释,这个解释跟中国文化、中医关系非常大。“一”是怎么来的呢?代表什么呢?我们可以将“一”理解为“中节”、“和”、恰到好处的状态。由一生二,就会有太过和不及,就会有不“中节”就会有失“和”的状态。
布达佩斯俱乐部创始人欧文·拉兹洛用现代科学的前沿知识来解释人类社会、地球和历史的种种现象。在他的一部著作《全球脑的量子跃迁》中,我读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一致性。之所以有地球、星系、生命的产生,都是因为一致性的存在。量子作为最基本的粒子存在一致性,扩大到整个星系乃至生命都存在一致性。我们生命构成的主要元素是细胞,每一个人的生命个体大约由1014个细胞组成,而每天死亡的细胞为1012个,同时每日又有相近的细胞来补偿。每个细胞每秒钟会产生一万次以上的生物电化学反应,由这些反应加在一起组成了我们的生命活动。
为什么这样巨大而复杂的生物电化学反应能够协调一致形成生命现象和整体功能呢?惟一的解释就是一致性的存在,中医将这种一致性称为整体观念。我们讲的天人合一就是在讲天和人之间存在的一致性。通过前面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一致性实际是通过天道产生的,通过损益两法,通过克己复礼来产生一致性。如果我们不“克己”大家各行其事,社会就会缺乏秩序,就丧失了一致性。中国是礼仪之邦,也可以说是“礼一之邦”,在研究中国文字的过程中,我认为在不同的文字里,声音之间的奥妙是文字的灵魂。为什么“医”与“一”同音?因为“医”要做的事情就是“一”。古圣反复讲的一句话就是“能知一,万事毕”。《素问》亦言:“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
《老子》更是强调“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这里都是在讲“一”——中国文化最奥秘、最根本的地方就在“一”里。
“一”(yi)有四声读音,“医”、“疑”、“倚”、“易”为其代表。“一”和“医”为什么声音都相同呢?因为要解决同样的问题。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有两种书没有焚,一种是医书,一种是易书。“易”就是占卜、卜筮之书。当你只有一种选择的时候,你不会去用“易”当一生为二,疑惑就产生了,这个时候古人用“易”来决疑、破疑,透过卜筮告诉你走哪条路好。
《列子》中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大道以多岐亡羊”之所以找不到丢失的羊,就是因为歧路太多、岔道太多了。人们需要对困惑、彷徨的事作出决断,这就是“易”的功用。因此,“易”是安心的法门,它的真实意义并不在吉凶上面。只是后世的这些徒子徒孙们错会了圣人的意思,把“易”视为判断吉凶的工具,从而进入了迷道。“易”本身是大道,所解决的问题也是要“归一”。由于有“二”就会有太过和不及,“易”要解决的问题也是要去掉太过,去掉不及,最后恢复到“一”的状态,这是中华文化最为精彩之处。
前面我们谈“医为仁术”,透过“礼”认识“仁”,透过“和”认识“礼”,透过“中节”去认识“和”,这样一步一步地深入。通过这一串的认识,我们对中医大概会有一个基本的概念。现在我们要进一步讨论一个更重要的主题——“和”的对象是什么?与什么相和?这又回到了太史公对“仁”的定义:“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
04
与天和、与地和、与人和
这里讲到了中国文化中最重要的三个元素——天、地、人。《素问》里说:“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
能够知道天、地、人及其相互关系是对医者的基本要求,这三者也是“仁”所具有的重要元素。这三个元素也是“和”的主要对象。能“与天和、与地和、与人和”就是“平人”,“平人”则不病。反过来,与天失和、与地失和、与人失和的人就是“非平人”,“非平人”则病。
我们首先看“与天和”是与什么相和。太史公讲“天有时”就是说“与天和”,实际是指与“天时”相和,跟天时保持一致。
《素问》里有一篇“四气调神大论”,四气指一年有春夏秋冬四气,如何调整人的心身,以求与天合一,是这一篇所讲的主要内容。人们如何在起居上、日用上与“天”保持一致,保持相和呢?“四气调神大论”中指出了春三月该怎么办,夏三月该怎么办,秋冬三月又该怎么办。
《素问》的“上古天真论”还特别强调“起居有常”,工作学习为“起”,休息睡眠为“居”,“常”就是规律。由于天时有“常”,“天”不会说今天高兴四点钟就亮,明天不高兴了十二点钟才亮。天是有常的,所以人的起居也要有常,这样才能与天相和,与天保持一致性。据此,中医认为夏天昼长夜短,人们可以晚点睡、早点起,以“与天相和”;冬天昼短夜长,睡眠要增加,也是“与天相和”。
熬夜是在同学们当中普遍存在的问题,当大家起居没有常的时候,你就与天失和了,已经是三分之一的非平人了,要想不生病,实在有些困难。因此,我们要清楚人为什么会生病,要学会珍惜生命,而不能糊里糊涂。如果花很多时间去学那些和生命没有关系的东西,我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更对不起这个至贵之重器了。
综合前面讲的,我们谈到“与天和”就是“与天时和”,所以起居要有常。“天时”的变化还带来气候的变化,因此中医还讲调适寒温,注重保暖。
接下来我们看“与地和”地上生长了万物,所以“与地和”就是“与万物和”。“和”的右边是一个“口”字,很多时候,我们是通过“口”来与万物相和的。“口”除了说话之外,还用来吃东西。吃东西很关键,它是我们与“地”沟通的一个重要途径。
这些东西用《内经》的语言就是“五味”,我们所吃的一切东西都可以归结为“五味”,因此,若“与地失和”就是与五味失和。“上古天真论”还强调“饮食有节”这就是强调要与地相和。
我们为什么要吃时令的东西?因为时令的东西都是老天送给你的,这就是“和”。当然在冬天我们可以吃一些能够收藏的,比如一些咸菜、豆类、大白菜等,这些可以储藏的菜,都具有冬的特征,因而也在时令的范围之内。吃时令菜就意味着“当其时为正”,吃非时令的菜就意味着“非其时为邪”。为什么我们说吃五谷不生百病呢?因为你吃的是“正”肯定是不生病的,“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嘛。
“正”和“邪”我们要按上面的方法评判。另外一点也很重要,古人讲“未饱先放筷”,不饥不饱称为中节,没有太过,没有不及。如果做不到这些就会“与地失和”。有了这些原则,大家就可以检讨一下自己的生活,看看是否与天和了,与地和了,是不是处在“中节”的状态上。一旦出现了有违天和、有违地和的情况,我们就是“非平人”就有可能生病。
那生病了该如何调理呢?比如受寒了,要用温热去调理,亦即《内经》所说的“寒者热之,热者寒之”。与天失和实际就是与六气失和,就会有伤风、受寒、中暑等疾病。此时,我们要用上面谈到的方法去“损有余而补不足”,使之达到“中节”和“平人”的状态。如果大家留心,就可以发现每一味中药的“性”里面都有“气”和“味”两个元素。
“气”——“寒热温凉平”寒的如黄连,热的如生姜,它解决的是“与天失和”的问题,解决的是时间层面的问题。在这个层面出现问题,都可以通过“寒热温凉平”来进行调节。
“与地失和”要用什么去调节呢?需要用“味”去调节。每味中药除了“寒热温凉平”之外,还有“酸苦甘辛咸”。乌梅很酸,甘草很甜,姜很辣,黄连很苦,芒硝很咸。《神农本草经》在讲述每味中药的时候,首先谈到的就是“气”和“味”,“气味”所能调节的就是与天地失和的问题。中医方剂解决的正是与天地失和而产生的问题,通过气味构筑方剂进而调节与天地之间的关系,这是中药所以能成方治病的关键。
最后一个元素是“人”,什么样的因素会导致我们“与人失和”呢?这一点也许大家会有经验,当我们生气的时候,当我们有不良情绪的时候,我们就“与人失和”了,就变成了“非平人”。当我们“与人失和”以后,能不能用上面的方法去解决呢?比如当我们生气的时候,是否喝下一碗药就不生气了呢?有没有这样的药呢?至少我目前还没有看到。虽然方剂的疏肝可以调节情绪,但对于生气的作用仍然十分有限。
那么,现代科学对这个问题有没有办法呢?今年早些时候,我应邀在北大开一个关于中医哲学的会议,楼宇烈老前辈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我也提出了上面的问题,结果楼老引用的一句话令四座皆惊:科学惟一不能解决的就是人的情绪问题!而人的情绪又是让我们“与人失和”的最关键因素,这便意味着中医的系列方法和现代医学的方法都很难作用于人和的层面。《内经》时代的医学模式强调“天地人”的因素,但总的看来,似乎用于解决天地层面的方法更丰富、更完善,而在解决“人”的层面上,只是提供了原则,缺少系列方法。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局面呢?《内经》时代,人类生产工具还很落后,社会生产力十分低下,由此造成人类适应自然变化的能力非常低下——御寒措施和降温方法都很有限,食物也相对匮乏。一旦发生大的天地变化,往往就要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所以这一时期,与天地的失和便成为产生疾病的最重要因素。而那个时候离圣人不远,圣人的教化犹在。行事的原则是“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每个人都在自己内心上用功,在“克己”上用功。当发生“与人失和”的问题时,大家都能从自身上找毛病。孔子说:“观过,斯知仁矣。”
如果能够经常反省自己的过失,离“仁”就不远了,而能够处仁,人和就不会有大的问题。所以在《内经》的时代,即便发生了“与人失和”解决起来也不困难。我想,这应该是造成《内经》医学状况的历史原因。
反观现在,大家把重心放在了外面的世界,都在改造外部世界。凡事有所长必有所短,当我们把目光放在外部,当我们改造外部世界的能力突飞猛进,也就意味着改造自身世界的能力不断弱化。现代人处世,行有不得,不再反求诸己,而是反求诸人,都在怨恨,都在责怪,如此一来,“与人失和”的问题就越来越严重了。
《内经》时代,疾病的主因是天地因素,人的因素相对次要。当今时代,科学如此发达,社会生产力不断高涨,人类适应自然变化的能力不断增强,对付与天地失和的手段不断丰富,与此同时,人类的教化却不断弱化,加之社会竞争、人心浮躁等,我们调控自我情绪的能力,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差的。
由此而致的“与人失和”从原来的次要因素,上升到现在的主要因素,成为导致现代人类疾病的主因。如果不从这个角度看问题,我们无法解释现在面临的医学现状:国家如此重视医学,医院越来越多,医疗手段越来越先进,为什么疾病反而越来越多,看病越来越难?如果医学没有存在盲区,没有大片的漏洞,现在的医学不应该是这样的局面。
我以为,这个重大的盲区就是没有看到人和的因素,情绪所致的人失和,已经成为现代致病的主要原因。如果现在的医疗模式不转变到对“人和”的重点关注上,我们将面临越来越严重的后果。这是我对当今医学的总体认识。
如何解决“人和”这个重大的问题,是每个人需要努力的,当然也不是今天就能够解决的。我今天只是想提出来,希望大家能够正视这个问题,进而寻求解决的方法。中国传统文化的儒释道都是在解决人和的问题,但今晚我更想给大家推荐的是王凤仪先生的学问。
王凤仪先生是辽宁朝阳人,1937年去世。也是因为在北京的因缘,我有幸接触到了凤仪先生的学问。我认为凤仪先生的学问对当今的中国,应该有一个划时代的影响。凤仪先生说,他来到这个世界是来给孔子补漏的,因为孔子一生主要致力于男教,没有专门讲女教,甚至还有“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言论。而凤仪先生则专门抓女教,把女性的教育提到了历史的最高峰,个人认为,凤仪先生的学问的确是可以和孔子相提并论的,当然他用的教育方式跟孔子不同。我总结的不同点有如下三个方面:他的教育一是从疾病入手;二是从家庭入手;三是从“性情”入手。
首先看“从疾病入手”为什么教育要从疾病入手?因为在人没有生病的时候,要想认识自身是很困难的,当我们还身强力壮的时候,当我们一帆风顺的时候,我们的目光只会朝外看,只会赞叹:“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至于什么是生命?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似乎与我们无关。而一旦人生了病,情况就不同了,这个时候也许他会停下来,思考上面的问题,从而获得认识自身的机会。凤仪先生讲的虽然多为土话,但却振聋发聩,我读他的言行,常常是在震撼中感到惭愧,而作为一名医生,更是意识到了作为医者的盲区。凤仪先生认为很多疾病都是因为不良情绪产生的,并且将这些不良情绪归纳为“气”与“火”。气是寒的,火是热的,“气火”是病的根源。也可以说气是病的饮,火是病的食。如果我们不停地生气上火,不停地给疾病吃好的喝好的,那怎么会不生病呢?
现在肿瘤病人非常多,为什么有的病人逃不过几个月,而有的病人却几十年活过来了?为什么有的病人化疗后复发了、转移了,而有的病人没有转移?因为后一类的病人将肿瘤的粮食、饮料掐断了。由于患上了这样大的疾病,死亡随时都可发生,反而能将人生的诸事放下,对人生看开了,该生气的也不生气了,该上火的也不上火了,这就等于给疾病断水断粮,肿瘤自然就死掉了,自然就没有再复发的机会。而另一些病人正好相反,即使化疗了,手术了,也上了中医,但整天埋怨家人,整天生气上火,肿瘤每日里吃香喝辣,怎么不茁壮成长呢?
从根本上说,如果要想生病,你就不停地生气、上火,不停地给疾病饮食;而要想不生病,除了把握好天地的层面,还要管住气火。凤仪先生说,“气火”是两个“无常鬼”所以,若要想健康,其实也简单,就是要把握住不生气、不上火。凤仪先生又将“气火”和人的不良情绪归结为五种,即怒、恨、怨、恼、烦,并与中医的五行、五脏相对应:怒属木,伤肝胆;恨属火,伤心和小肠;怨属土,伤脾胃;恼属金,伤肺和大肠;烦属水,伤肾与膀胱。
第二,我们来看“从家庭入手”儒家的路线是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们说“家道”意为“道就在家庭里面”人生的理想,包括世间和出世间的理想、成佛做祖的理想,都可以在家里面完成。而家庭的关键要从夫妇入手,因为夫妇是人伦之始。所有的情绪里面,最不好解决的就是夫妇之间的情绪,现在有多少夫妇离婚,有多少夫妇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夫妇问题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问题。
凤仪先生洞察到了这一点,提出了了不起的“夫妇道”夫妇不和,亦是最大的人失和,若夫妇不和,优生优育就绝无可能。现在很多孩子一出生就有智障问题,从凤仪先生的学问看,这些都是夫妇的问题。夫妇有问题,生出来的孩子一定也会有问题。而夫妇中往往最重要的,起决定性作用的又多在女方,所以凤仪先生要抓女教。女人不好,男人想好也好不了,女人不坏,男人想坏也坏不到哪去。
我们看“安”字,宝盖里面就是一个“女”字,因此,女方若有问题,你想过安宁的日子,那是不可能的。男人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去,官再高,钱再多,都是痛苦,因为没有安宁。因此,凤仪先生抓女教,的确是抓住了根本。而且在我们这个时代女人也确实是最苦的,我认为这个时代其实是男女最不平等的时代。因为这个时代,男人要做的事情女人要做,比如男人当官,女人也可以当官,男人要工作,女人也必须工作,但是有一点,女人能做,男人却不能做——男人不能生孩子。所以实际上,男女之间没法平等。
生理上不平等,却在功能上要求平等,这无形中给现代女性增加了更重的负担。女性在各种重压之下,无法很好地相夫教子,家里面整天鸡飞狗跳,这不仅对一个家庭是损失,对国家更是损失。
所以,我认为现在是对女性最不公平的时代,是真正要寻求女性自我解放的时代。而凤仪先生的学问为此作了很好的准备,值得大家很好地参考。他的学问里面有姑娘道,姑娘做好之后可以成就姑娘佛;有媳妇道,媳妇做好之后可以成就媳妇佛;有老太太道,老太太做好之后可以成就老太太佛。要真正实现女人的解放,实现家庭的安宁,凤仪先生的学问实在值得好好地参学。
第三方面,凤仪先生的学问从“性情”入手。平时我们会觉得,偷鸡摸狗是很龌龊很可恶的事,但发发脾气却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在凤仪先生的学问中,偷鸡摸狗只是小恶,而发脾气则是大恶。
凤仪先生将人的生命结构分成“性”、“心”、“身”三个层面,“性”是最高的层面,“身”是最低的层面,“心”居于中。发脾气是“性”上的问题,是最高层面出了问题,而偷鸡摸狗是“身”的不善,问题相对较小。若从能量级别来讲,“性”对身体的影响最大,“心”次之,而“身”是最低的。
现实中,我们常将精力集中在最低层面,而对最重大的层面却没有认识,这是凤仪先生指出的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大家一定要好好检点自己,尤其要检点自己的情绪、脾气,不要轻易生气上火。轻易生气上火就等于给疾病准备了很好的美食和可口的饮料,不生病是不可能的。
今天占用大家宝贵的时间来跟各位谈谈我对中医的认识,目的是要让大家对中医的基本脉络有一个清晰的感受。我们从“医为仁术”出发,将“仁”归结到“和”上面。“和”的元素是三个:与天和、与地和、与人和;对应的失和因素也是三个:与天失和,与地失和,与人失和。
一旦疾病发生,我们要检点一下自己为什么会生病——可能是起居没有常,可能是饮食没有节,也可能是经常生气上火、情绪失衡。自己应该清楚,哪些问题是可以找医生解决的,哪些是医生没有办法解决的。我希望大家了解这些知识,如此才能对得起我们这个至贵之重器,对得起我们作为北大骄子的这个称号。谢谢!
——本文摘自刘力红先生在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讲座
编辑 | 小舟 监制 | 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