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日子(1)
1、到上海去
一九七六年,这一年我虚岁16岁。那年春节,表姐要结婚了。表姐和我一直很亲近,我本应该毫不犹豫去参加她的婚礼的,却因为上海的诱惑,没有去参加表姐的婚礼庆典。
应该说我对上海向往已久,虽然我们县城离上海很近,乘汽车只有三小时的路程,但我还未去过。那时,上海是常挂在我们嘴边一个词,上海的什么东西都是好的,我们在乡下时,常有村上的男人们讲去上海“装粪”(用船去装粪回来作肥料)的情形。他们说,上海没有东西是不好的,就是粪也是最好的!
那时,父亲是一个公社的书记。他们公社广播站里有一位知青,她是上海人。她邀请我到上海去。母亲说你不是一直想去上海吗,这次慧莲阿姨回去,你就跟她去上海吧,她春节要回去探亲了。我说好呀好呀,我欢呼雀跃,向往着大都市的美丽风光,没多想就答应了。
我跟慧莲阿姨很熟,因为有一阵子我常去三泉公社玩。
我父亲在三泉公社做公社书记。三泉这地方就是水多,所以名称也离不了水。一九七六年的时候这里还未通公路,从县城去,需先乘县航运公司的船,到了兴隆的三岔河道口,再换乘属于三泉公社的小船,有专门的撑船工把小船摇到三泉镇上。我和妹妹从县城到三泉去玩,总要经过很多曲折。
慧莲阿姨就在三泉,我和妹妹在公社大院里认识了她。
她是上海六八届初中毕业生,本应去东北边疆插队,后因为老家在这里,她就回乡来了,毕竟这儿是江南渔米之乡,离上海也近。她成了个回乡知青。她在生产队积极劳动,也算是个铁姑娘。几年后,被抽调上来,先在公社食堂卖饭票,后在公社的广播站管广播。
她身材高大,像个篮球运动员。人虽不算漂亮,但皮肤白晰,端庄大方。我们看到她时,她已能说一口三泉的土话,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三泉人把孩子昵称为“小翘辫子”、“小出棺材”,她对司务长的儿子也这么叫。公社大院里的女子少,她在那儿很有人缘,每次回上海都要带高级糖果给大家吃。上海的东西在三泉吃香,有一种大白兔奶糖,那是人见人爱,孩子能有幸得到一块,就是一天的喜事。
她管公社的广播站,从上海买回好多新出的唱片,什么《创业》电影的插曲,动画片《小号手》的主题歌等等,我常喜欢在那儿听“红米饭那个南瓜汤”那个歌。还有一个歌是“小松树”:“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丫,阳光哺育我长大,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公社广播站放的歌很好听,大喇叭装在田野里,嘹亮的声音传到很远。
那时,农民们和广播喇叭的关系实在密切,每天早晨喇叭里开始唱“东方红”时,他们就起身了,中午唱“社会主义好”时就是烧饭的时候了,到晚上喇叭里响起“国际歌”时,那就要睡了。农民们一天不听见喇叭就要着慌,便会说:该不会是中央又出了什么事吧?经过了林彪事件,大家都很有政治敏感性呢。
有关慧莲阿姨,我其实还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材料”。
那时,父亲每次上县城来开会,总会带很多过期报纸给我看。一九七六年时,我没什么东西可读,看到带字的纸都要认真地看见眼,饥不择食的。他带回的报纸有《新华日报》和《解放日报》,还有《参考消息》。有时他人刚回来又出去办事了,我会自己去翻他的包找报纸。
这一次,我就看到了一位公社干部的处分材料。材料是对一个犯生活错误的公社干部的处分,附录里有他的一份检查。他说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夜晚,大家在食堂里吃过饭都走了。只有他还在慢慢地吃着,这时他看到管饭票的慧莲阿姨正在数着饭菜票。他忽然就抱住了她。对方使劲地挣扎,他害怕,放手了,什么也没有得逞。但慧莲阿姨第二天却没去上班,在宿舍里哭,妇女主任询问她原因,这桩有关这个干部的丑行才暴露了。这个干部就受到了处理。
看这个材料,我紧张害怕,觉得不应该看。当时觉得慧莲阿姨一定很伤心,怎么就碰上了这样的事。
父亲的包里常有些我不该看的东西。几年前林彪倒台,有很多中央文件,上面写着“绝密”,我却都仔细读过了,得了很多“知识”,连毛主席、江青的手迹——那种特别的字体,我都熟悉了。一九七六年,十五岁的我没什么可读,逮住什么就看什么,看了不少文件。
那年春节前几天,我就兴高采烈地跟慧莲阿姨到上海去了。那天,我穿了一件红底小白花的棉袄罩衫,和慧莲阿姨乘上了去上海的汽车。我非常高兴,两眼贪婪地看着窗外,沿途是江南农村冬日田野的景象。
终于到上海了。上海,自然是车水马龙。过年前的时光,街头人群杂沓,熙熙攘攘,好多知青都从各地回上海了。上海特别热闹。
慧莲阿姨家在上海的徐汇区,在新落成的上海体育馆的附近。长途汽车下来后,又乘了好一会儿公交车,才到她家。
我,作为公社书记的女儿跟着知青回家玩,身份也挺特别的。想象着慧莲阿姨家的人应该会对我不错,但实际上他们对我的到来很有些意外,我觉得他们可能还有些说不出的无奈。我一到那儿就感觉出来了。
慧莲阿姨家非常拥挤,到了她家我才知道上海人住的斗室是怎样的。她家只有两间房,外面一间很小,四五个平方米吧,供吃饭。里面一间是卧房,也很小,摆了两张床就只能供人转身了,卧房的上面还架了阁楼(并不是真的阁楼,没有窗。就是架了一层板),供她的弟弟们睡。烧饭是在外面一处小棚里。
她家里兄弟姐妹挺多。慧莲阿姨父亲去世了,母亲六十多岁了,是个退休工人,很劳作过度的模样。她有一个姐姐,不知为何,比慧莲阿姨矮小得多。当然,她比慧莲阿姨也玲珑而洋气得多。她境遇很好,在工厂工作,有一个高大能干的男朋友。她应该快三十岁了,但还没结婚。那时我才知道上海人结婚都挺晚的。慧莲阿姨有三个弟弟,有三个呢!想她妈妈真是不容易。一个弟弟已工作了,是很有派头的工人,两个弟弟(老四和老五)还在读书,最小的一个大约读初中,不懂世事很天真无邪的样子。老四跟慧莲阿姨最好,他很善解人意,当时在一个中学读高二。他们家里有这么多的男人,房子又那么小,来了我这“不明不白”之人,彼此难免尴尬了!
慧莲阿姨的妈妈不多话,她的姐姐来去一阵风的,她的三个弟弟自然不跟我说话,我显得落寞。春节时,其实大家都很忙,我却在那里发呆。有时看到他们家煤炉上烧的水开了,我就立即为他们灌开水来表示我的积极。
在上海十天左右,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太快乐忘情的时候。我,一个笨拙女孩,本来不会跟人打成一片,所以就那么呆呆的在她家发楞。慧莲阿姨是努力想让我多玩玩,曾带我去她姐姐的厂里洗澡。还特意带我去了西郊公园,看了不少动物,但因为是女孩子,对那里的动物也不是太感兴趣,所以印象不是很深。还去过一个嵩山电影院看电影,看了那时的一个纪录片,名为《战斗的新疆》,展现文革后新疆新气象和各族人民新风貌的。
(图为五十年代的嵩山电影院。网络图。)
印象最好的是去了一次“上海体育馆”,在徐汇区的上海电影制片厂不远处。这个体育馆当时刚落成不久,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最新成就,一个能容纳万人的体育馆,蔚为壮观,上海人称为“万体”。慧莲阿姨和我在那儿看了一场篮球比赛,是男篮,忘了是哪个队跟哪个队比赛了。体育馆辉煌宏丽,虽是夜晚,但里面灯光亮得像白昼一样,我也第一次看到体育馆里的篮球板是用透明的玻璃做的。
(上海体育馆,现在是这样,与从前没有大的改变。网络图。)
最难堪的是离开上海的前一天。那一晚,慧莲阿姨家吃团圆饭,因为第二天要送慧莲阿姨走了。吃饭时,慧莲阿姨突然哭了起来,哭得非常非常伤心。我想,她一定是对家依依不舍,她也一定想起了一个人在农村的苦处,想起在公社食堂发生的难堪事。她一个人在外,家虽然也不怎么好,住得这么小,可毕竟是家呀,有母亲和兄弟姐妹,而现在又要很快离开了。也许她还想到了更多的,她当时已经二十八岁了,一定会想到渺茫的未来,想到归宿什么的。
那顿饭我也吃得很辛酸的。那时,我觉得完全不应该跟着慧莲阿姨回来探亲,所谓的玩也要看时间和场景。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因为我的到来,也一定妨碍了慧莲阿姨和家人的团聚。当然,这次我终于见识了上海的繁华,领略了大都市的风貌,也见识了上海人住房的狭小,看到了他们生活的几许侧面,也还是有收获的。
在回常熟的路上,慧莲阿姨叮嘱我一定不能把她哭的事告诉其他人,我答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