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学文研】吕柟的经学思想及其关学精神
吕柟字仲木,号泾野,陕西高陵人,生于明成化十五年,卒于嘉靖二十一年,是明代中期关学的代表学人之一,史称“关中之学自横渠张子后,唯先生为集大成”。
吕柟早年问学于渭南薛敬之,始得周、程、张、朱之理学正传。薛敬之受业于秦州周蕙(号小泉),而周小泉又曾听学于兰州段坚,段坚私淑河东薛瑄,并直接受学于薛瑄门人阎禹锡,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76称“柟之学出薛敬之,敬之之学出于薛瑄,授受有源,故大旨不失醇正”。吕柟一生亦官亦学,尤勤于讲学。在第一次引退之后,他即在家乡营造了东郭别墅,每日聚徒讲学其间,四方学者慕名云集而来者众。后因别墅不能容纳,旋即筑东林书屋,讲学的规模和影响愈来愈大,史称“时先生讲席,几与阳明氏中分其盛,一时笃行自好之士,多出先生之门”。在贬为解州判官期间,曾于当地建解梁书院,为政之余即致力于讲学。在南都任职的九年中,吕柟与当时著名的学者进行了广泛而频繁的学术交往和论辩,其《泾野子内篇》中的《柳湾精舍语》《鹫峰东所语》等,都是这一时期讲学的记录。在致仕回归后至逝世的四年中,他仍孜孜讲学于北泉精舍。他是阳明心学尚在上升时期能恪守程朱、融通关闽的学者之一。
吕柟为学,重于经学,故时陕西学政杨一清称赞“马生(理)、吕生(柟)之经学,皆天下士也”。其一生著述甚丰,而相当部分是经学方面的。据张骥《关学宗传》和冯从吾《关学编》载,其经学著作有《周易说翼》《尚书说要》《毛诗说序》《春秋说志》《礼问》及《四书因问》等。前五种诸经说,早在明嘉靖三十二年谢少南即已汇集成《泾野先生五经说》梓行。吕柟对经典的诠释,与他的理学思想相联系,既重视朱子的格物穷理,又强调张载的躬行践履,而“其践履最为笃实”。在他的经学思想中,既表现出融通关、闽之学的特征,又体现出鲜明的关学精神。但是,由于吕柟非专门经学家,所以其经注既有其自身特点,也不可避免有其致命的弱点。
一、吕柟的经学思想
其一,重视经学,以为“经学是士子之堤防”。重视经学本是张载关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张载对读书的重要性和意义有许多论述,但他并不认为读书就是毫无目的的泛观博览,他对读什么书、如何读书是有明确指向的。张载曾说:“若史书历过,见得无可取则可放下”,“《文集》《文选》之类,看得数篇无所取,便可放下,如道藏、释典,不看亦无害”。即认为史书、文集、文选之类用处不大,可以少看,而佛道典籍则全无是处,“唯六经则须着循环,能使画夜不息”,学者应当将精力集中于《诗》《书》《礼》《易》《春秋》“少一不得”,而且要反反复复地看,当然,《论语》《孟子》作为了解圣人之学的最切要之书,更要涵泳。张载对经学的重视,如同他“以礼为教”一样,也深深影响了后来的关学学者。从明初的张杰到三原学派的王恕、王承裕父子,从吕柟、马理、韩邦奇、杨爵到晚明蓝田的王之士,都无不重视经学的学习并有相关的研究著作。而吕柟则对经学更为重视,他说“经书是平天下粱肉,未有舍经而能致治者”,并对于后世舍经而偏用法律的做法提出异议,说这是“失开设学校之初意也”。吕柟所说的经书,既包括《五经》,也包括《四书》,他认为二者无高下之别,都同等的重要,都是治疗社会之病的“药石”纠正士风的良药。他说“士习易于趋卑,犹水之易于就下,何也?盖各就其性之所近,以为所好而进耳。是故高者耽玄,卑者溺俗,治词者忘物,荣名者废实,喻利者损义。此五者,多士之病也。其药石皆具于六经。是故经学者,士子之堤坊也。”他指出“士之病”者五:不从实际发出的“耽玄”者,极力媚俗者,沉溺于辞章的“忘物”者,图虚荣的“废实”者,求一己之私的损伤道义者。而治疗士之疾的药石“皆具于六经”,由此他提出经学乃“士子之堤坊”的思想,足见其对经学关于致治、关于人修身重要性有足够的认识。张载特别强调,政事与学术不可分而为二,吕柟也是如此,他主张治经必须与纠正现实士风结合,强调与“致治”结合,此正体现了关学的传统精神。
其二,“治经”之关键在于“求道”“治身”。吕柟重提“经明则行修,士醇则政良”的古训,目的是要纠正时儒治经往往脱离修身而喜发新奇议论之浮虚。当有学生问及何以要治《六经》时,他说“此皆圣贤精义妙道所在,学者非徒以资辩博也。”主张治经在于领悟圣贤于六经中所寄意的“精义妙道”,不能仅仅将其视为“辩博”的工具。在他看来,即如孔子之道,也不是讲那些“异说奇行”,而是“斟酌二帝三王之道,以为人伦曰用之常耳”,即都是讲切近于社会人事的道理,其中《礼》是最切于曰用伦常的,《易》则专言正心、修身、齐家、治国的道理,而非后世所说的卜筮之学,因为“《易》之理只是变易以生物,故君子变易以生民”。至于《春秋》所记录的日蚀、雨雹、水旱、霜雪等,也都是为了说明人世间的道理,而不是纯粹在讲天地变化,所谓“言人即言天,言天即言人”,离开人事而求之于渺茫的天道、鬼神,并不是圣人的本意。重要的在于,他认为,“六经尽时务也”,即六经不是脱离现实的空言,而是可以为社会现实服务的。而今之那些“不知时务而好谈经者”,不过是一些不切实用的“腐儒”而已。强调读经者要依此为准的,“议论是非,关系政体”。懂得了这一点,人们就不敢轻视经书乃至背叛经书。总之,读经者应“以明经为重’以守经为贵”。
读经不仅要结合时务,切于人伦日用,还要与“治身”相结合。他说“今人读经书徒用以取科举,不肯用以治身,即如读医书尚且用以治身,今读经书反不若也。”不能仅以读经为换取科举的敲门砖,而应该用以“治身”,与自己的身心修养相结合。张载曾主张,相较于其他“治物”来说,“治身当在先”,吕柟显然也贯穿了这一精神。他也强调“治身”的重要,并认为“治身”的关键在于学求仁的工夫,他特别注重“克己”与“孝弟”等日常道德伦理实践,说“学者切要工夫只在克己。克己之要,须自家密察此心,一有偏处即力制之,务有以通天下之志。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这与张载所说的“克己要当以理义战退私己”、“变化气质”思想相通。
其三,强调治经的目的在于“力行”。他主张讲经只有做到“逐渐讲明逐渐去行始得”,不可能等到五经四书“尽博学了而后行之”。对于经书义理的实行,其实每个人经过努力都能做到,关键在于是否真的用力。所以他说,“我未见力不足者,只看人用力不用力耳。”他对于“只论心论性”而“不论行”者持批评的态度,如认为陆象山所说“六经皆我注脚”这等议论,虽然“尽是高明”,“但却未曾如此行耳”。由此,他本人治经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不尚章句,尝采取以自己的实际体会和生活经验,采取“开示”的方式,力求“证诸躬行,见诸实事”,如他讲到《论语》“八佾舞于庭”章时,就指在座门人衣服华靡者,说“此便是僭之类”,这样讲“皆开示亲切。不徒为训诂空谈”。在他看来,义理的探究不比力行更具优先性,关键是要体认躬行,见诸实践,这样就不能仅以读了多少书为标准,而要“以砥行为先”,故冯从吾说,吕柟“重躬行,不事口耳”。所以黄宗義说“先生之学,以格物为穷理,及先知而后行,皆是儒生所习闻。而先生所谓穷理,不是泛常不切于身,只在语默作止处验之;所谓知者,即从闻见之知,以通德性之知,但事事不放过耳。”“在语默作止处验之“事事不放过”,正说明他是于日用伦常中体验和力行为重的。在吕柟看来,读经与习行如同车之两轮、鸟之双翼,是相互作用、相辅相成的,他指出“看经要体认玩索,得之于心,见之于行才是。若只读了,却是记诵之学,虽多亦奚以为?”
其四,“治经”一定要“求之于心而放之于行”。针对当时学者读经或用来获取科举功名,或议论经书的不是而另创新奇之说等,他认为这都是不肯按经书所言之理去修身、去实践。吕柟指出当时种种“乱经”的表现“今之乱经者又多矣。以权者假,以术者贼,以功利者叛,以辞赋者荒,以章句者支,以记诵者浅,以静虚者玄,以俗者卑,以名者袭,故治经求之于心而放之于行者鲜矣”,即认为以权、术、功利、虚名、辞赋、章句等态度和做法去治经,就可能出现虚假、戕害、背叛、荒芜、支离、浅薄、玄虚、卑俗、因袭等“乱经”现象,从而违背或影响对经义的准确把握。所以他提出治经的关键是既要“求之于心”,即不受权力、功利等世俗观念的影响,而能独立思考,尽力阐发自己对经义的理解;又要“放之于行”,即要使对经义的理解与个人的修身践履、生活实践相结合,不可空谈,要通过自己的身心体验,去真切地把握经的内在意蕴,而不必拘泥于具体事件,这在他所著的《五经说》中也能看得出来。吕柟说“且学圣人,须师其意,不必泥其迹”。同时,他特别强调读经要“体认玩索得之于心”,就不能仅限于“记诵之学”,如果只是读了、记了,而不能验之于心,“虽多亦奚以为?”而“玩索体验”,就要做到“心之所存、言之所发、身之所行也。”即心之存、言之发、身之行要统一起来,而以存心更为重要。所以他进一步说'君子习文不如习行,习行不如习心,习心以忠信,而文行在其中矣。”
其五,要对读经有正确的态度和方法。吕柟反对那种“专务于高谈”而不认真读经书者,并诲之以“读五经”。当时陕西有位喜好高谈阔论的秀才,把读经书仅视为“记诵之学”,认为不值得效法。吕柟批评了这种说法,指出“心存方能记得与圣贤通”,即只有熟记了才有可能与圣贤通。所以他说:“横渠亦曰:'五经须常放在面前,每年温诵一遍,况学者乎!’”即对经书只有温故方可知新。在读经的选取上,吕柟主张“读经者不可不读《十三经注疏》,其书皆汉儒所作,其源流皆自孔门传授。”在他看来,其书所载皆先儒所说的话,且“去古未远,渊源传授多从圣门来者”。当然,五经四书是不可少的,除此之外,其他诸子如“周程张朱四子俱不可不看”,因为在他看来,“经书之后舍数子将谁与归?”显然他是把周程张朱之学视为学习六经之阶梯。在读经的方法上,他主张一方面,读经要“心有主”,所谓“心有主”就是要做到“心与理一”,这样则“客邪不能入”,即心中有正道正理,错误的东西就不可能侵入。否则,如果“心无主”则会“客邪交侮”。要做到“心与理一”就要“心好义理”,否则即使你读《六经》《四书》再多,也“不能入胸中矣”。强调“心有主”是读经首先要坚持的态度。另一方面,也要辩证地对待经典。如同张载一样,他也认为在所有的典籍中,“经”是最为重要的,不过他认为经书不可不信,亦不可尽信,他说“学者只当信经史,则不可尽信”,例如,《诗经》中的“变风变雅”之类,就不可尽信,这些之所以存之于经中,是因为“圣人存之以为后戒耳”。同时,他也认为明经、守经并不意味着要固守经说不变,或者不用读其它的书了,而是主张“博取之功亦不可缺”,“与比之义亦不可废”,即要博学多闻和懂得变通。
二、吕柟治经之特点与不足
吕柟治经学,既有其与关学精神相关联的一些突出特点,也有其明显的不足。概括地说:
其一,重义理阐发而不重训诂。所著《五经说》基本上是吕柟与门人“论书之说”,其特点在于注重阐发义理而不看重训诂。如四库馆臣谓柟之《周易说翼》“专主义理,不及象数”,《续文献通考》引杨时乔的话说,时当阳明心学盛行之时,柟宗程朱,欲“辨之不能胜,乃一著诸经”,其说易的方法则是“于易理与象数兼收”,其论《系辞》则“于象理时事相合者论注之”。大体而言,其重义理阐发而不太重训诂。所著《尚书说要》其内容是与“门人论书之说,诠次成帙”,其所说与时论间有出入。由于他不重名物训诂,尝以“推寻文句”的方式解经,故“虽间有阐发”,然不免暴露出“以私意揣摩”之嫌,其解释亦不免有“臆度之辞”之弊,这一点尝为四库馆臣所垢病。在《毛诗说序》中,吕柟对“其名物训诂,亦皆弗详”,其说解多“标举大意”,其目的仅止于“疏通毛义”,而对于历史上诸多注疏之异同,则“皆不置辩”,故其“疏解未免太略”。至于《春秋说志》,四库馆臣认为与其他书“率笃实近理”的特点不同,该书则尝“务为新说苛论”,其间尝“假他事以发之,而所书之本事,反置不论”,故有“褒贬迂刻,不近情理”之嫌。可见,吕柟的经说有得有失,然相较于专精的经学注疏,作为一位亦官亦学者的经学说解,窃意以为不可苛求。
吕柟所以不重“训诂”,非惟其学养工夫所致,也许更多地与他对训诂的认识有关。他尝视“训诂”“诗赋”之学为“异端”。他说,汉文、景之时,尽管其“治术不一”,但“天下称治”,而武帝用董仲舒“表章六经”之策,虽思想统一,但却海内“不免虚耗”。至唐宋诸朝,又多不及文景之时,其原因不在于孔子之道,而在于“异端”作祟。何为异端?他认为,黄老、佛教、训诂、诗赋是也,而其中“训诂”和“诗赋”其危害则更大更重。他说'故论异端于汉、宋,黄老为小,训诂为大;异端于晋、宋、齐、梁、陈、隋、唐,佛为轻,诗赋为重。”即认为在历史上对于孔子之道、经学之术的危害,汉宋时,“训诂”之学远大于黄老之学;晋以下迄隋唐,“诗赋”的危害又远甚于佛教。他对训诂和诗赋持如此之激烈的看法,这必对其经说经注发生了深刻的影响,这样,上述四库馆臣所指出的“私意揣摩’、“臆度之辞”“疏解太略”等不够严谨的情况也就必不可免。因他对“诗赋”亦持如此激烈的批评态度,所以其《文集》中没有诗集,也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其二,注重“证诸躬行,见诸实事”的“开示”方式。在有些情况下,吕柟之说经尝能因循古义,文中常引“郑注’“孔疏”,以为辩说。所著《礼问》一书,其内容是“杂论冠昏丧祭之礼,皆与门人问答之辞”,其中有些解释“持择颇为有见”,然亦有诸多紕漏,总体上说该书“多循旧义,少所阐发”。《四书因问》,是记吕柟门人“质问《四书》之语”。该书的特点是“多因《四书》之义,推而证诸躬行,见诸实事”,四库馆臣认为其所言“皆开示亲切,不徒为训诂空谈”,即其解经讲经,多因袭《四书》本义,不多阐发,故在讲论时尝引证实事,征诸切身躬行之体验,这一点更能体现出吕柟治经的个性特征。不过,这种方式,虽开示亲切,但其学理根据则换之薄弱。虽然在四库馆臣看来,书中有诸多紕漏不当之处,但客观地说,不宜将其与那些专精学问的经学家一样去苛求。其经说之价值也是应该肯定的。《方山先生文录》则对其诸经说有很高的评价,谓吕柟所著诸经说“皆仁义之精华,孔颜之正脉,有非迁、固以来文人词客所能与者”,《西园闻见录》卷七亦称其“足以发前圣之奥旨,正后贤之偏识,指来学之迷途。若斯人者谓不有功于圣门可乎!”这或许有溢美之嫌,但不能因其经注有瑕疵而否定其经学的价值。
总体上说,吕柟的经学在明代中叶代表了一个不同于阳明心学的独特方向,即恪守程朱的方向。故史称“时天下言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独守程、朱不变者,唯柟与罗钦顺云。”相较于程朱之经说经注,吕柟的经学还是显得粗疏一些。不过,在心学兴盛的情况下,吕柟对传统经学的坚守,仍使其不失为一位有特色的经学家。他在经注中以“求道”为目标,以“力行”为归宿,重视实践而反对空谈,以及对修身的关注,都表现出鲜明的关学特色。故冯从吾谓“关中之学自横渠张子后,唯先生为集大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