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养农:我所听到余氏之最后歌声
余叔岩先生(1890—1943)
民国二十六年,一个春天的晚上。每年这个季节,北平总是三天两头地要刮风沙。这一天白天,已经刮了一整天的大风,漫天的黄沙,把日光都遮得昏昏暗暗的,一直到了晚上,风势才稍杀。我在朋友家喝得有点醉醺醺的,出门跨上车子,车夫也没等问我,就把车子开到了椿树头条余氏(余叔岩)家中。因为他已经知道这是我的习惯——在北平勾留期间,每晚必得要到余氏家中去,坐一会儿,谈谈聊聊之后,方才肯回去安歇——这一天我尤其是要去的,因为第二天的早车我就要离开北平,跟叔岩免不了又要有一个时期的分别。从前每一次到这个时候,我总是留恋不舍的,在这一天我心里更是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当时也未加注意,现在回想那时种种情况,多少有点预兆吧!
余叔岩与弟子孟小冬、李少春合影
在我一跨进余家大门的时候,风声已趋平静,远远就听见琴声嘹亮,歌喉婉转,我就知道他又在调嗓子了,连忙摇手示意,叫那个给我开门的老门房,不要进去通报,以致打断他的歌声。我就背手站在院中,静静地听他慷慨高歌。这个时候他正在唱《卖马》中那段“点主东”,唱得字字珠玑,音调之悲愤凄凉,使人对秦琼生出无限同情之心。连带地使我对他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艺术家,因终年被病魔所困,不能将他一身的技能,常常地贡献给大众,为之深感不平而加以惋惜。心里一酸眼泪就好像要夺眶欲出似的,自己连忙不去胡思乱想,继续着听他的唱。等听到他唱“无奈何只得来卖它”这一句时,声音之激昂使我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好,因此惊动了他,连声说:“请进来,请进来”。于是乎我就推门进去,看见只有他同朱家夔二人在屋里,我连忙坐下说:“您只管唱您的,别张罗我。”他少不得还是跟我闲聊了些时候,再继续地调嗓子。
余叔岩、张荣奎练功
那天他特别的精神,嗓子也特别的痛快,唱得也比往常多,所以使我无意只中得到许多意外的收获。当时的情形历历如在目前,现在有时一人静坐回忆那个时候,还好像是音犹在耳。曾记得他除了唱《卖马》那一段之外,还唱了大半出的《空城计》,自“两国交锋”起,到“我本是”那段为止。《乌龙院》的四平调,《乌盆记》的两段反调,跟《连营寨》里的两段摇板。虽然唱了这许多,我看他好像还有余勇可贾的样子,所以就说:“今天您的嗓子这么痛快,干什么不把两段反西皮也给唱了 ,让我也听个痛快。”他看见我这样贪而无厌,不由得也笑起来了,就说:“好吧!今天让你听个够!”我当时心里还在想,我怎么听得够呢!他于是乎又把那两段反西皮唱了一遍。他唱得是精神充沛,把我听得都出了神。这一段唱完,只听得墙外有人赞叹的声音,觉得很诧异,就问他这是什么原故。他说:“天天都是这样,等我一调嗓子,大伙儿就都跑到隔壁小胡同里,爬在我墙头上听我调嗓子,早晚我这垛墙头给他们爬倒了完事。你还没看见隔壁关家哪!人都上了房啦!别理他们,我们还是说我们的。”于是他又扭头对坐在旁边的朱家夔说:“我给你说说《空城计》里城楼那一场的牌子'柳摇金’吧。”他就把'柳摇金’详详细细地给朱氏说了几遍 。同时还告诉他《乌龙院》中“莫不是思想我宋公明”那句的腔如何托法。总之这一晚给我留下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使我时时想起他来,而永远地不会忘记。
余叔岩灵堂
自从这次离开北平后,不久就因为抗战事起,我也一直就没有再回去过。到了民国三十二年,余氏就一病不起了。不想自那一晚聚首之后,就成永别。现在往事如烟,余氏的墓木已拱,挥手前尘,真有隔世之感。
(节选自 《谈余叔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