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琦:饶家院(纪实散文)

(饶家院模型全景图)

饶 家 院(纪实散文)                                              作者:刘琦

每次回到重庆沙坪坝,踏进重庆大学的校园,我都要去饶家院看一看。
从民主湖畔的一片绿荫深处穿过,沿石阶拾级而上,就到了饶家院。虽然它现在已不复存在,但它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那青石板上浓绿的苔藓,那雕梁画栋的飞檐下滴淌的雨声,还历历在目,还萦绕于耳。走近它的身旁,站在这片土地上,似乎仍能触摸到它的体温,它的脉动,它的魂灵……
(笔绘饶家院图)
饶家院,一个透明的名字,它透明得那么平实和普通;饶家院,一个稠黄的名字,它稠黄得那么厚重而又深沉。拆开它的横竖撇捺,只是短短的笔画的骨架,但撑开它的经线纬线,却是一卷绵长的历史画卷……
饶家院这座明清老宅 ,经历了上百年风霜雨雪的洗礼。它始建于咸丰年间(1860年),是光绪二十八年举人饶冕南的故居。它承继我国明清传统四合院的风格,雕梁画栋,青砖灰瓦,三进院落,每重有天井。它坐南朝北,北临嘉陵江,远望一片绿野。四周绿荫掩映,鸟语花香。门前拴着一湖碧水,荷叶摇曳,一片蛙鸣,涟漪荡漾,清新宜人。
饶家院是重庆近现代史上可以抒写的浓重一笔,也是重庆大学九十年历程中厚重的一页。它是重庆大学的发源地。那是1929年重庆大学筹建之初,为了寻找永久性校址,筹委会委员们乘快艇沿嘉陵江溯江而上,从中渡口上船,沿松林坡行走,最后看中饶家院及周边这一片风水宝地。当时这块地分属重庆城号称“刘百万“大富豪刘继陶,举人饶冕南两家所有。经丈量面积五万多方丈,占地九百亩,按市价共需一万五千两银子。
( 重大第一任校长刘湘)
当地头面人物,巴县龙隐镇镇长程尔昌亲自出面,以刘湘军长,同时也是重庆大学第一任校长的身份,劝说两个大户人家,为创办重庆大学用地之需,以二百元大洋,“一半付钱,一半捐赠。“出乎意料饶冕南和“刘百万“的四儿子刘象曦干脆爽快地应允签订了出让合同。刘湘还下令从全市屠宰税中每杀一头猪征收一毛钱的附加税,以支持保证重庆大学的建校经费。从此重庆大学就在沙坪坝饶家院及周边的这片沃土上,秉承“研究学术、造就人才、佑启乡邦、振导社会“的办学宗旨,播种萌芽,生长壮大。
(重庆大学大校门)
(重庆大学成立宣言摘录)
饶家院銜着岁月的风尘,衔着历史的文脉,銜着深邃的意韵,在与重庆大学同呼吸共命运的漫漫旅程中,留下了一串串厚重深沉的足印。书香墨韵,浸染了它的每一根褚红廊柱;清风细雨,润泽了它的每一片青枝绿叶……
(饶家院院内景象)
从开工建设重庆大学理学院开始,饶家院就成为学校基建工程指挥部的基地。1933年主要的教学楼峻工。重庆大学崭新的校园,迊来了它的第一批新生。李四光、马寅初、冯简、吴宓、潘序伦、何鲁、潘淑、吴冠中、艾芜等一大批享誉国内外的专家、学者、教授、作家齐聚重庆大学,担纲科研教学的领头人。饶家院也由此成为校部和第一批教授的居住地,后来又用作女生公寓,很多名人、教授、学者等都曾在此居住。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著名的华裔科学家丁肇中先生的童年就是在饶家院渡过的。
(丁肇中与父母弟妹在饶家院旁的合影)
1938年,他的父亲丁观海应聘重庆大学工学院教授,一家人就住在饶家院。有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形象地纪录着童年时的丁肇中穿着长衫与父母兄妹在饶家院的留影。2014年1月6日,丁肇中重访重庆大学,重访儿时旧居饶家院,虽然饶家院已不复存在,但在饶家院遗址前,丁肇中先生凝神许久,感慨无限。
( 2014.1.丁肇中重访重庆大学,来到饶家院遗址旁)
著名教授张圣奘也曾住在饶家院.1931年他受邀到重庆大学总揽教务。他精通多国语言,先后获英国牛津、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学位,系明代名臣张居正等13代孙。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称他为“万能教授“。他还喜爱画马,与著名画家徐悲鸿是知交。
(徐悲鸿作画照)
徐悲鸿当时执教于由南京内迁至重庆大学松林坡的中央大学艺术系。松林坡与饶家院两处相距不过几百米。由于他们都喜好画马,便常在饶家院“一盏午茶话聊马“。徐悲鸿移情别恋,喜欢上自己教的学生孙多慈。与原发妻子蒋碧微的婚姻走到尽头。他们最后协议离婚。
张圣奘与徐悲鸿交谊颇深,徐悲鸿与蒋碧薇的离婚仪式就是在饶家院他的家中举行的。蒋碧薇在台湾出版的回忆录《我与悲鸿》中这样写道:“1945年12月31日,签字离婚仪式在重庆市沙坪坝重大教授宿舍,张圣奘先生家里举行。
到场人除了我和徐先生,证明律师沈钧儒先生外,还有张氏夫妇,两位证人马寿徵.吕斯百两位先生,以及女儿丽丽。徐先生到得很早,他神情颓丧,脸色苍白,手里拎着重庆流行的粗布口袋,那里面盛有一百万块钱和一卷不曾裱过的画,自始至终他一直低着头。四点多钟的时侯,有关人士盖章完毕,手续告成。“百年老宅饶家院,它经历了战火销烟的淬炼,见证了岁月蒼桑变迁……
1938年2月10日至1943年8月23日,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对战时首都重庆进行了长达5年半的地毯式的大轰炸。在这场灾难中重庆大学也未幸免于难。重庆大学的工学院,饶家院等先后遭到日夲飞机的狂轰烂炸,饶家院的十多间校舍被炸毁。但师生员工没有屈服于日夲侵略者的罪恶暴行,他们和重庆这座英勇不屈的城市一样,泰然自若,昂首挺立,在日夲侵略者密集轰炸的炮火销烟中,及时修复校舍,坚持教学科研和学习生活。
(被日本飞机轰炸的重大工学院)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饶家院也成了这场运动的中心,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了饶家院的各个角落。重庆“八一五派“与“反到底派“两派人员,经常在饶家院进行面对面的唇枪舌战的辨论。
一天,我刚一走进饶家院,忽然听见一个呼天嗥地的声音从一间厢房传出。透过玻璃窗户望去,我所熟悉的一位教授正捶胸顿足,唾沫横飞地站着那里反复申辬:“我没有这么写,没有这么写……“原来是他写的一张大字报,最后一句话是毛主席万岁。现在却说他写成XXX无岁。
当时的大字报现场看来也是写的无岁。在文革当时那种特体背景下,万岁与无岁,一字之差,天堂与地狱,瞬间就会招来杀身之禍。后来果真如此,这位教授马上被抓起来审问,他居住的重大松林坡教授小楼的家也被抄,一瞬间,这位教授就成了现行反革命。文革后期此事被澄淸,披露的内幕是当时有人要整他,有意将他大字报上写的“毛主席万岁“字样篡改为“无岁。“1967年7月,当时要在重庆大学东方红广场塑一尊毛泽东塑像,特聘请四川美术学院著名雕塑家叶酼山担纲设计。
(耸立毛主席塑像的重大东方红广场)
在当时,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为了更广泛地征求广大师生员工对毛泽东塑像设计方案的意见,预先让塑像设计者做了多个30一50厘米的塑像小稿,放在饶家院展览室展出,以广泛听取各方面意见。当时前往饶家院观看的人络绎不绝。
1964年4月,北京电影制片厂《红岩》剧组(后为《烈火中永生》)来重庆拍外景,轰动了整个重庆城。      剧组先后选取了朝天门、小什字、临江门、化龙桥等100多处外景进行拍摄。每到一处都受到重庆市民的热捧。
那时我正在重庆大学附小就读,那天中午放学回家经过饶家院时,突然发现它围墙外的墙壁上,门前环湖的石栏杆上全贴满了“反饥饿,反迫害,我们要自由“等标语条。当时就纳闷,怎么到处贴满了这些东西呢?到下午上学时,饶家院门前的通道全拉上了绳索,禁止通行了。
禁行区外,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我便挤进去看个究竞,才得知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红岩》剧组(后改为《烈火中永生》)在饶家院前拍摄电影。
(江姐‘于蓝饰’走在重庆大学老黄桷树下的剧照)
应该说《红岩》剧组的导演和美工师,选定饶家院作外景拍摄地,是很有眼力的。因为饶家院这座百年老院,作为重庆大学的发源地,是最能体现其特质和内核的地方。
(饶家院正门前)
重庆地处大西南,当时那个年代,没有电影制片厂,没有电视台,没有电脑、手机、微信,群众的业余文化生命是比较贫乏和单调的。因此面对面近距离现场观看拍摄电影,就成了非常稀奇的事情。更何况又是国家知名的北京电影制片厂来重大拍摄,更吸引了大家的眼球。
重庆大学对《红岩》剧组的到来高度重视。相关职能部分从各方面给予了热情接待和积极的配合。为配合群众场面的摄制,重庆大学文工团话剧队,歌舞队的学生们倾巢出动,他们按导演的要求,男生作长衫,女生穿着短齐袍学生装,或三三两两驻足饶家院的绿荫下交谈,或挾着书夲匆匆走在环湖路上行走……栩栩如生地再现了当年重大师生的仪表仪态及校园景象。
北影厂在饶家院拍摄的三天时间里,场外观看拍摄的人群中,除重庆大学的师生员工外,还有闻讯赶来的重大周边厂矿企事业单位的职工和居民。时任四川省文联主席,著名作家沙汀当时也在现场观看拍摄。
北京电影制片厂《红岩》剧组当年来渝,外景全在重庆拍摄,朝天门、小什字、临江门、解放碑、上半城下半城的老街背巷、化龙桥、渣滓洞、白公馆、长江重庆段等上百个地方被选定作为电影剧情所需的外景拍摄地。剧组每到一处拍摄,现场都吸引无数的市民前来观看。在饶家院看拍电影的那天下午,我索性未去学校上课,我身旁一位重纺厂的工人说:“几十年未看过拍电影,要看、要看、真难得呵……”
北影厂《烈火中永生》剧组,调集了当时电影界的精兵强将,真是一个强强联合的班子,剧夲由著名戏剧家夏衍操刀编剧,著导演水华,著名摄影朱今明,都在这个创作团队中。为拍好这部电影。早在1961年《红岩》小说出版不久,导演水华、演员于蓝就深入生活,途经四川、重庆,贵州、云南等地,采访有关烈士的亲属及脱险志士,深入细致了解当时革命斗争的情况。于蓝先后写下三十多万字的采访笔记。
《红岩》剧组的演员阵容也是十分壮观的。“当年评选的新中国22大电影明星“中,有5位担纲《红岩》电影的角色。赵丹、于蓝,张平、厐学勤、王心刚分别扮演剧中的许云峰、江姐、李敬原、彭松涛(江姐丈夫)、刘思扬。著名演员胡朋,项堃、李健、蔡松龄、稽启贤,方舒、杨启天等分别扮演双枪老太婆、徐鹏飞、许母、华子良(疯老头)、甫志高、小萝卜头、郑克昌等角色。在饶家院拍摄现场,著名导演、摄影师水华、朱今明,扮演江姐、华为的著名演员于蓝,蔡安安等都在现场。这些艺术家对电影艺术的追求真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北影厂拍电影的工作车,一辆配有发电等专用的设备大卡车翻山越岭,千里    迢迢从北京开到重庆大学机械厂大门口待命。拍摄移动镜头用的滑轨也安放在现场,导演与摄影师、灯光师等在现场反复切磋着镜头推拉摇移的角度的运用。
扮演江姐、华为的著名演员于蓝、蔡安安,也在现场认真地揣磨着所演角色的感情把控和台词语言的交流分寸。由于是黑白胶片拍摄,对感光度的要求很高。摄影机前的灯光架罩上了纱幕,剧务人员不时向地面洒水,以减弱室外自然阳光的反射……
(在饶家院环湖道上学生抓特务的剧照)
在饶家拍摄的这组镜头,主要讲江姐到重大看望华为和孙明霞,首先遇到去上课的华为,在与华为行走交谈中,途经饶家院环湖池塘的路上,目睹学生闹学潮抓特务的情景。这组镜头,在《烈火中永生》电影公映后只短暂的在银幕上一掠而过,但在饶家院却整整拍摄了三天。饶家院也永远地定格在了电影黑白胶片上。定格在了中国革命历史的壮阔画卷中。
饶家院在重庆大学的大舞台上,扮演着多重角色,发挥着多重的功能的作用:基建工程指挥部,校工会办公地,教授教师居住地,女生公寓,体育教研组办公地及运动器械储存室、文工团排练厅……如果说当时重庆大学五教楼.七教楼是教学科研的高地,那么饶家院就是信息汇聚、商业、生活、后勤的重地。
它的院内:银行、邮局.书店、百贷商店.理发店、咖啡店,文具店,油辣铺(卖油盐酱醋的副食店).食堂、录相放映厅等鳞次栉比,悉数排列。买一支笔、一根针、一包纸……师生员工首先想到是去饶家院购买“搞定“。饶家院成了师生员工生活工作学习的“万能助手“。它被师生员工戏称为“重大的解放碑“。
又一年深秋来到了。天空下着蒙蒙细雨,飘落的残叶铺了一地。我又来到了饶家院遗址旁。
我的耳畔响起了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寻城记重庆》一书中的一段话:“幸运的是百年饶家大院一路走来,躲过了大轰炸,躲过了战争,躲过了十年浩劫,一直保存至今。然后它却没有躲过了发迹后的新东家的暴力,它已于2008年被铲平……“    在它的遗址上,已难觅往曰的综影。
(饶家院幸存的“一邱一壑“匾额及廊柱)
我低身用双手抚摸那块静卧在草丛中,幸存的“一邱一壑“的石匾时,似乎仍能感受它生命之潮的律动,它神韵风采的飞扬……饶家院永远流淌在历史的长河中,流淌在那稠黄的梦的深谷……

刘琦先生

作者简介:刘琦,重庆电视台新闻中心原副主任,《重庆新闻联播》节目首任主播。中国传媒大学新闻系77级毕业生,教授级播音指导,国家级普通话测试员。先后主持《重庆新闻联播》、《西南窗口》、《当年今日》等多档电视节目。并担任《川鄂大江名胜录》、《长江与重庆》、《重庆人》(五集)、《重庆园林》、《席勒与中国》.《秋夜情思》、《双桂堂》等数十部纪实专题片的配音解说。并荣获观众最喜爱十佳电视节目主持人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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