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欠我一碗腊八粥
· 妈妈欠我一碗腊八粥 ·
文 l 奚同发
我童年生活的鸭口煤矿,后来因为作家路遥曾体验生活,并写进小说《平凡的世界》而出了名。但是那里并不因为被写进小说就改变了生存的严峻,当年不仅多是男方下井工作,女方带着一群农村户口的孩子吃着“黑市粮”,并且井下作业常常面临着生命危险和频发事故,北山上丛林般的坟堆,即使童年的我们也早失却了对死亡的恐惧。
我就是在这样的严峻中第一次听说了腊八粥。
上世纪70年代的一天,不过四五岁的我还在早梦中,便被小伙伴黑子捏着鼻子憋醒。他大概先已侦察了我家门外的煤炉上不见冒着热气的大铁锅,然后也没见我家里有什么别样的饭香。那时,像许多矿上人家一样,除了上班的工人外,其他人多是不吃早饭的。
他眨着迷茫的小眼睛问我:“今天是腊八节,你吃过腊八粥吗?”
即便不睡眼迷离,我也从未听过腊八粥这一名词,便说:“啥子?喇叭周?”
因为哥哥们有时会从学校带着铜号回来,多是六一节或元旦之类,学校要文艺队搞什么活动。而且,当时的电影多有主人公陷入危境,便有冲锋号响起,大部队突然出现的镜头。提到喇叭,想到铜号,并不奇怪。
黑子急得高声道,是那种很好吃的粥!
哦……我仍迷惑不解。粥,这个字,我们当地并不常说,而是说稀饭。
黑子早没了耐心,做了个“快走”的手势,便先出了门。黑子是我的铁伙伴,昨天还一起相互扛着对方,伸手够着屋檐上的冰溜子吃呢!我不敢怠慢,胡乱穿了棉衣撒腿往外跑。他在房子后面拐弯处等我,远远望见我,又跑了。我急追,再过两栋房子,便看到往日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几乎半包围着什么。
待凑近一瞧,原来大家面对的是一个小丫头——我们常常羡慕她爸当过解放军,家里的相框里她爸穿着军装,正登坦克的英雄样子。她叫向梅,白净,红红的薄嘴唇,弯眉,梳着两个密实乌黑的小辫子。她一手端着不大的黑瓷碗,另一手送往嘴边的铝勺子上是黏稠状物,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勺子下面垂落的稠稠的东西,富有弹性,欲落还休。我已听到了一些小伙伴嘴唇嚅动的滋滋声,有些人干脆口水顺着嘴角像往常的清鼻涕似的不自禁地淌下来。这群小伙伴中,还有一个小女孩,明显营养不足,头发淡黄而稀疏,与向梅同岁,却比她矮一截子。
很快,我明白了现场的情形。原来每天玩时以每栋住房自成几波的小伙伴们,此时都向日葵逐太阳般围着向梅和她手中的碗,眼看她一勺一勺把那香甜的糊状物送进嘴里,咽喉处一动一颤。其中一位忍不住走近她一步问,香不?另一个立刻赶着问,这是啥东西?
那年月,家家缺吃少穿。平时喝稀饭,不过是玉米面糊糊。且北方少米,即使腊八节也多吃腊八面,基本上没有听说过腊八粥。像我家兄弟四人,每月粮食不够吃,爸爸为此放弃了地面工作,自愿到井下做挖煤工,为的就是他每月的供给粮由地面的三十斤改为五十六斤。家里没余钱买菜,馒头、面条由妈妈变着花样成为我们的一日两餐。馒头多是玉米面、高梁面与少量白面两糁做成花卷,吃起来糙口,有时上火至大便都不畅。向梅的一碗腊八粥立马盖了帽了!就是今天说得太牛叉了。
在一片吞口水声中,公主般的向梅终于停下自吃,说,谁愿意做我的兵,我就给谁吃一勺!几乎没犹豫,各样脏兮兮的小手争先恐后挤到她眼前,抢着喊,我,我,我当你的兵……
我与小黑对望了一眼,然后他那可怜兮兮的目光早踮着脚尖穿过人缝。
已经有小伙伴吃到一勺粥,下来是另一个,再一个。不久,隔在我们眼前的一道人墙都转到向梅身后。不待黑子说话,我走上前说,我也当你的兵吧!
向梅嘿嘿一笑,粥没啦……
她那小女孩子的“粥”字发音真好听。但我的脸通红,发烫的红,虽然像其他多数小伙伴一样起床后没洗脸。
能听到黑子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我还是飞也似的跑回家。不久,妈妈端着一盆洗了的衣物回来。我堵在门口直愣愣说,妈,我要吃腊八粥!
妈妈的身子一颤,继而笑了说,哧,不错啊,我儿子都知道腊八粥了。说话间,她继续向前走,以为我会闪开。
我在向梅面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屈辱,需要妈妈帮我讨回来。那时候,像天下许多孩子一样,天真地以为,大多事情对大人来说真的并不难,何况一碗粥?
妈妈没有答应,而是说,儿子,中午咱吃腊八面,今年吃纯白面,放葱花、豆腐、红白萝卜丁做臊子,再加油泼辣子。见我没有表态,她又说,臊子中,再加一个鸡蛋,行不?
这样的饭食,就是过年了,足以让我们兄弟流半碗口水。但那天,我并不乐意,倔强道,妈,我要吃腊八粥!
妈妈把抵在腰间的铁盆向上移了一下,表情沉重地想了想,终于说,好吧,儿子,晚饭,今天晚饭,我们吃腊八粥……
我兴奋得似乎所有的小伙伴都成了我的兵,转身飞奔而去。
晚饭时,我本计划也像向梅似的端一碗腊八粥眼气一下小伙伴,终没有去。因为妈妈做的并不是向梅家那样的腊八粥。不过是在玉米糁里,加了红豆、绿豆,使整个稀饭不再是黄色,而呈酱红色,甚至为了让汤汁看起来稠一些,还搅进了一些玉米面粉。下午我曾答应黑子,一定给他多喝三口我家的粥,也没去,我担心他叛变,向别人说起我家的腊八粥,不过是变了样的玉米面糊糊。孩提时代的我并不知道,那年代,想买些豆子,首先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另外市场是供给制,并不是想买就能买得来的。
三个哥哥在香香地吃着粥,都对妈妈说,今天的稀饭真好喝!我却不以为然,一边解馋地吃着,一边心里惦着与向梅家的粥的不同。妈妈看在眼里,微笑着对我说,明年吧,今年时间太紧张,明年,我一定给你们做一顿真正的腊八粥。到时,加入白米、大麦、红枣、红豆、黄豆、黑豆、绿豆、扁豆、花生、核桃仁、枸杞等等。她耐心解释,做这种粥要在初七半夜就起来,用小火慢熬;吃的时候,再加入糖或蜂蜜,甜滋滋香喷喷的……
妈妈的叙述,让我第一次明白了腊八粥,在过着嘴瘾喝光了眼前的那碗玉米红豆稀饭时,还不忘用小指拉钩,与妈妈约定明年不许反悔。那个夜里我便开始憧憬明年的腊八节,眼前似乎出现了妈妈每年大年三十夜独自在灯下包饺子的背影——多少年多少次,我都在错觉中醒来,妈妈总是那种形象。在那样的光景下,爸爸一人的工资,她要操持一家六口且是四个男孩子的成长,并且都能吃饱饭,没有一个辍学,是多么的不易……
第二年,我上小学。进入腊月,因天气寒冷,妈妈的咳嗽病不断加重。腊八节时,全家还是像往年那样吃了一顿腊八面。吃着面条,我突然想起去年的腊八粥,眼看病中做饭累得一身汗的妈妈和积劳成疾哮喘连连的爸爸,毕竟我长了一岁,也略微体会到家境的艰难,何况次日期末考试,饭后要复习功课,便把这小小的心事窝在心里。
直至初中毕业,年年腊八,家里终是没吃一顿向梅她家那样的腊八粥。在我考上高中不久,爸爸因常年井下劳作患职业病早逝。一度想辍学的我,在妈妈坚持下,离家前往几公里外的高中就学。此后几年的腊八都在学校度过。
临上大学前那个暑假的一天,我和妈妈一起逛白水县城的市场。那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各种米、豆、粟等五谷杂粮被经营者分装在布袋子里显摆上台面,尽现改革开放初期国内物资市场的极大丰富。已是成年的我提起小时候那次腊八粥,玩笑道,妈妈,您还欠我一碗腊八粥呢!
妈妈的两眼顿时湿润了,稍顿后认真说,你还记着啊!小屁孩还这么记仇!要不,咱现在就买些料回去做?
那不行,必须到腊八那天再吃,才叫腊八粥。我说这话,是有针对性的。因为长年生病,妈妈对自己的身体已缺乏信心。我要跟她再来一次约定,等我大学毕业后,第一年的腊八节她还我一碗腊八粥,然后我孝敬她老人家后半辈子腊八节每年一碗腊八粥。
也是那天,妈妈才说起来,当年为了借红豆,她跑遍了邻居家,都没有。最后那点红豆和绿豆,还是到了矿区周边的山里几家农户那儿凑来的……原来,这个事,她也一直记在心里。她当然不愿意在孩子面前失信,只是家里生活条件一直不济,她没办法,一家人要吃饭,粥是喝不饱的,四个树杆似窜个头的小伙子……
大学第二年刚开学不久,正在上课的我,突然收到气喘吁吁冲进教室的高年级学兄送来电报,全班同学,包括老师的目光都聚焦到听到“电报”二字便生预感而颤栗不已的我的身上……
妈妈没有兑现诺言,永远地走了……
很少到校外饭店用餐的我,那年腊八特意在一家早餐店点了一碗腊八粥,泪眼婆娑地说,妈妈,您还欠我一碗腊八粥,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大人怎么总是骗小孩子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工作多年后有一天,在郑州街头突然遇到少林僧人在施腊八粥,往来行人穿梭不息,冬日严寒,心头顿时温暖起来。想起妈妈,想起她头上那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增多的白发,想起她那令人心疼的咳嗽声,想起当年那碗腊八粥……如果那年月,也有人施粥,该多好啊!至今,妈妈欠我一碗腊八粥,却让我欠了她后半辈子!
想起那年那月妈妈做的那一顿红豆玉米面糊糊,禁不住在匆匆的街头,如无人境般的泪如雨下……
来源:《禅露》杂志
本文获“少林寺腊八粥年度征文”全国一等奖
作者简介:奚同发,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作协理事,郑州小小说学会副会长,著有《最后一颗子弹》《你敢说你没做》等8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