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的眼泪和恐惧 原创 刘晓蕾
.
西门庆的眼泪和恐惧
原创 刘晓蕾2021年6月8日
.
有几个朋友读过《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反馈的信息,很有意思。
其中一个说:能把西门庆作如是观,作者骨子里一定是个男人(这是一个朋友的朋友,我还不认识)。
其实吧,这跟性别关系不大。如果非要说男人眼里的西门庆跟女人眼里的有啥不同,女性可能更容易看透西门庆,通过他一路高涨的金钱、权力和性的欲望,看见他的平庸与软弱,并表示谅解。
无他,同理心耳。
在中国小说的视野里,西门庆这样一个欲望蓬勃的男性,一般都是被批判的对象,至少也会被鄙视。《水浒传》里的西门庆,“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
这是对西门庆这类人的标准叙事。
但在《金瓶梅》里,作者这样写西门庆:“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而且,“生来秉性刚强,做事机深诡谲。”这样一来,西门庆的形象显然更真实、丰富,也更复杂。
《水浒传》给西门庆贴了一个坏人的标签,为富不仁、欺男霸女。《金瓶梅》站得更高,更客观,也更包容。
《金瓶梅》里个个都是欲望中人,西门庆是其中最强的一个。在他的有限人生中,金钱、权力和女人算是全面开花:清河县的首富,清河的副提刑(临死前升为正提刑),相当于县公安局局长。而在他的财势和权力面前,清河县的女人都纷纷败下阵来。从潘金莲到李瓶儿,从宋蕙莲到王六儿,从如意儿到林太太,囊括了清河县的所有阶层。
但你有没有想过?从古到今,比他还会做生意的人,有的是;比他会混官场的人,也不少;至于性关系,比他更混乱的,似乎也不在少数。何以西门庆就成了最让人不耻的那一个?我想,是因为《水浒传》给他贴的标签太结实,再加上关涉男女作风问题,被批判的指数就比较高。
我举个例子,保证《金瓶梅》里的西门庆,跟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那是第62回,李瓶儿快死了。潘道士嘱咐西门庆不要去病人屋里,恐怕血腥气对他不利: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
……
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水浒传》给西门庆贴了一个坏人的标签,为富不仁、欺男霸女。《金瓶梅》站得更高,更客观,也更包容。你看,这样的西门庆是不是跟我们一样?在《金瓶梅》里,西门庆不再被标签化,而是被当成一个平常之人,正常之人,有欲望,有痛苦,有恐惧。
他活得热气腾腾,死的时候却相当痛苦,在病痛中挣扎了七天。作者以超级冷静的手法,写他如何掏空了自己的身体,一步步走向死亡。因为连日纵欲,被潘金莲喂多了春药,昏迷过去:
.
西门庆只望一两日好些出来,谁知过了一夜,到次日,内边虚阳肿胀,不便处发出红瘰来,连肾囊都肿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犹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边排军、伴当备下马伺候,还等西门庆往衙门里大发放,不想又添出这样症候来。月娘道:"你依我拿贴儿回了何大人,在家调理两日儿,不去罢。你身子恁虚弱,趁早使小厮请了任医官,教瞧瞧。你吃他两贴药过来。休要只顾耽着,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两日通没大好吃甚么儿,如何禁的?"那西门庆只是不肯吐口儿请太医,只说:"我不妨事,过两日好了,我还出去。"虽故差人拿贴儿送假牌往衙门里去,在床上睡着,只是急躁,没好气。
……
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跟前站立,问他讨债,又不肯告人说,只教人厮守着他。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他不的,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
西门庆纵欲而亡比被武松杀死深刻得多。跟我们一样,讳病忌医不敢看医生,幻想自己能撑过去,一边怕死,一边还兀自逞强;死到临头,还舍不得潘金莲,满眼落泪。还叮嘱妻妾们要守在一起,不要失散,免得别人笑话。给女婿陈敬济交代家底,更是一边说一边抽抽搭搭哭起来。
最后他是这样死的:
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看到这里,你还觉得西门庆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吗?他其实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好人,但也没想象中那么坏:有精明强悍的一面,也有脆弱的一面,有胆大妄为之时,也有孤独恐惧之时。
孙述宇先生在《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剧》一书中,说西门庆着实太普通了,普通到平庸,他跟我们的不同,只是境遇的不同。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人?因为《金瓶梅》不是英雄传奇,而是写普通人的生与死。西门庆太坏,我们会有道德的优越感,西门庆太好,我们又习惯仰视他。而这样普通的西门庆,通过他的欲望和恐惧,才能让我们从他身上看见自己。
我在《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里说:如何看待西门庆,就是如何看待欲望。《金瓶梅》好就好在,写了一群到死都不觉悟的人。由此,《金瓶梅》才真是一部凡人生死书。
一个素未谋面,但久闻大名的出版界前辈,看了我的书说:“如何解读《金瓶梅》中的人物,跟学问、知识、研究方法都没多大关系,最重要的是同理心。就像晓蕾所说的那样,你觉不觉得小说里的人物跟你一样的肉体凡胎,他们的欲望其实你的内心都曾有过。有了这个基础,才可以坐下来谈《金瓶梅》。”
是这个理。但未必所有人都愿意或者敢于承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