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红第4年,毛不易遇到了麻烦

毛不易决定过一种更松弛的生活。刚出道那两年,他尽可能抓住工作中出现的机会。唱歌、表演、主持、当导师、讲脱口秀……各种类型的工作都尝试过,无论是否合适。行程表上挤满通告,最忙的时候,他一天要飞几个城市。有时,他会感到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生活似乎脱离了掌控。不安全感占据了他。他急切地想写出新歌,却面临创作时间的缩减和表达欲的下降。一度,他陷入自我怀疑:我现在做这么多,难道不是已经改变了入行的初衷?可如果停下来,会不会没办法再维持自己喜欢的生活?他知道,必须做出改变了。

毛不易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当被问到是不是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孤独,他反问:“谁喜欢孤独呢?”追问什么时候会感到孤独,他回答:“在孤独的时候。”《创造营2020》发布会上,作为导师的他把自己的专辑送给选手,主持人问他专辑上写了什么寄语,他说:“就一些场面话。”

为宣传新专辑《幼鸟指南》去扫楼时,毛不易准备了蜜雪冰城的奶茶。有人当着他的面唱起奶茶的宣传曲,问他有没有听过。他说没有,对这首歌非常陌生。末了,又补上一句,为什么要给它打歌,不是我打歌吗?

和毛不易合作过多次的音乐制作人韦伟评价他:“真实、坦诚、不装。”两人第一次合作是2017年,韦伟为毛不易的《项羽虞姬》编曲。

韦伟问他参加《明日之子》之后生活的变化,毛不易说,没啥变化,还是需要努力工作。他还开玩笑说,因为干这行,要买很多好看又贵的衣服。

哪怕和老板龙丹妮相处,毛不易也没有掩饰他的个性。他们俩聊天,有时候会突然陷入沉默。毛不易不会主动找话,尴尬一阵,也就散了。不了解他的人曾找上龙丹妮,问他话怎么这么少,龙丹妮说,毛不易只是不爱说假话。

毛不易和龙丹妮

参加《明日之子》时,毛不易不到23岁。一开始,他人气排名靠后,星推官(即评委)都不太好看他。在龙丹妮和节目组的建议下,毛不易提前表演了《消愁》。按照龙丹妮的想法,“这么好的歌”原本应该在比赛后期唱。

没成想,当晚,这首歌就爆了。不仅比赛局势扭转,毛不易还凭借这首累计播放量破亿的《消愁》成功出圈。

后来,毛不易参加综艺节目《亲爱的客栈2》,一位中年人对他连珠炮似地夸赞,“你那歌词把我一百岁以后都写出来了。”毛不易捂着胸口阻止他,“快不要说了,这位大叔。”

毛不易始终认为,这首歌谈不上多好,甚至没有完全感动自己。《消愁》的火,具有偶然性。

他更喜欢参加《明日之子》之前创作的《借》。2020年,毛不易参加《歌手·当打之年》,第一场就表演了这首歌。然而,在这个崇尚高音的舞台上,毛不易连续两场排名垫底,在第二期就被淘汰。

节目组导演觉得他的歌很平,没有爆点。但毛不易坚持自己的选择。被淘汰后,毛不易被问及选曲原因,他的回答很简洁:“因为我喜欢这首歌。”

对于音乐,毛不易有自己的审美和判断。“(毛毛)对待音乐、对待自己是诚实勇敢的,所有的歌都直击人心的真诚。”韦伟说。

新专辑《幼鸟指南》,毛不易不再书写自己的少年不得志。他说,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状态,重复《消愁》,是一种不真诚。

他转而观察旁人,《城市傍晚》《于是没有洗头》都在唱上班族日常的孤独与疲惫。

但他很清楚,作为明星,他没有资格自怜是“社畜”。他并不打算将自己代入这个群体。

“我没写我在格子间工作,老板对我不好,业绩压力大。这些脱离了我的经历,一旦你为了写这个东西而写的时候,大家就会觉得很假。”毛不易说。

2017年,《明日之子》开全国巡回演唱会。商量曲目编排时,演唱会导演希望毛不易可以为一首表演曲目练习吉他。毛不易干脆利落地拒绝:“练不出来。”他认为这首歌的吉他非常难,需要练习三年左右才能达到演出水平。

导演劝他,如果愿意为粉丝尝试新的东西,哪怕做得并不精致,粉丝也会感到开心。毛不易脸色一沉,态度很坚决:“音乐不是为了粉丝做的。我也不会为了给他看,就做一个我自己都(觉得)不好的东西。”

事情并不总是这样。在娱乐工业里,没有一位明星能够避免来自各方的想象、期待与塑造。毛不易出身选秀节目,从一开始,就面临粉丝文化的凝视。

“毛不易”是个艺名,结合自他的QQ昵称“不易”和微信昵称“毛毛”。参加《明日之子》时,这个名字被节目组当作了真名。

比赛中期,有网友扒出他的真实姓名王维家。但那时候他接受采访,还是拜托记者不要在稿件中公开他的真实姓名。他说:“任何故事都让我变成现在的我,所以你们只了解我的现在就可以了。”

《明日之子》第一季比赛期间

这显然是种徒劳:他参加校园十佳歌手的视频、同学的评价,早已被粉丝扒得一干二净。

现在,没有一个粉丝不知道他的本名。曾经,他幻想自己可以过一种如杀手史密斯夫妇般的双重人生:做艺人时,他是毛不易;私下里,他是王维家。但出道四年,他意识到,这“太不现实”。

成为明星,意味着频繁的曝光、被缩减的个人生活和隐私,以及持续不断的凝视。

粉丝们不仅听歌,还为他打榜、控评、做数据;不断挖掘他的过往与现在,并将这些故事剪裁成某种符合期待的叙事;关注他的造型、行程,随时准备控诉公司的不公和团队的不专业;甚至是他的交友,也能引起粉丝间的争吵,粉丝们时刻警惕他的同事、朋友是否在和他“捆绑”、“吸血”、“蹭资源”。

毛不易工作室回应粉丝质疑

作为歌手,毛不易关注大众对他音乐的评价。但翻看评论时,出现在视野里的常常是粉丝的控评,他干脆不怎么看了。

即便是真实的评论,和他的创作出发点也存在着落差。很多人试图透过他的作品解读、揣测本人。一个著名的评论是:“你被生活抽过多少耳光,才让你的歌词里,有这么多的故事”。但毛不易说,他本人并没有那么苦大仇深。

专辑《幼鸟指南》发表后,有粉丝从他的歌词里揣测,“晴朗和笑容没有以前那么多”,说的是毛不易自己的孤独;“我亲爱的朋友/我原谅你了/没能陪我到最后/没能陪你走到最后/我亲爱的朋友/请你原谅我”则藏着他本人对《明日之子》时期的朋友的心声。

对于这些解读,毛不易觉得有趣又无奈。他说:“听歌不一定要解读你这首歌在写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或者要挖掘创作者本身的故事,那特别没有意思。”

有记者曾当着他的面念歌迷的评论,“从歌里听到的迷茫和挫败感越来越强烈,这首歌像是在唱每个年轻人,我们都很孤单且不甘平凡,我们努力改变自己突破自己,但没有人能知道其中的痛苦与艰难......”毛不易说,“别把我的歌赋予时代或者人群的意义,我没有这个能力。”

他反问记者:“如果是你,你想被代表吗?”

自成名以来,毛不易一直被视作普通人的代言人,他的歌被认为唱出了时代情绪和普通人最真切的生活。

乐评人耳帝评价:毛不易能从那些普遍而日常的事物上挖掘到特别的意象,一言以蔽之地延伸为一个群体的大写影,“他的歌始终带有着平凡生活的质感。”

毛不易时常想从这些想象和期待中挣脱。那时候,他总被问:《消愁》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之后的创作会不会很难超越?

但事实是,频繁地演唱《消愁》《像我这样的人》已经让他感到有些疲惫,就像在完成一个规定动作;高密度的工作更是让他丧失了创作的时间和欲望。

刚出道那两年,毛不易“尽可能地把握机会”,什么都尝试,结果把自己弄得特别累。有时,他一天就要飞几个城市,一觉醒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哪。

一切都是新鲜的,但一切也都是碎片的。他无法产生连续的情感和感受,觉得生活和工作没有重心,自己也没有什么成长。有时,他会回忆起自己还是护士王维家时,每天下班后就抱着吉他写歌,有大块的时间把自己的情绪融入到创作里。他觉得,那才是生活。

他只能硬写,强迫自己搜集灵感,看到点什么,赶紧思考是不是可以写在歌里。但那段日子,他几乎什么也没写出来。

如今回看,他只觉得,那时候的生活好像失控了,“每一天你都不喜欢”。他甚至一度陷入自我怀疑:做这么多,已经改变了我进这行的初衷。

毛不易在《拜托了,冰箱》谈创作焦虑

那时候,有记者问他:“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娱乐产品吗?”

毛不易回答,当然是。“可谁不是呢?你不是吗?别的工作不是吗?”一连串的反问,这是毛不易常用的表达方式。

《幼鸟指南》发表后,毛不易很平静。创作完成后的兴奋,早已在漫长的制作周期和一轮又一轮的听歌会中磨灭。他只是完成了一件事,如此而已。在这个过程中,还包含妥协和遗憾。

比如,新专辑封面,他本想改成黑白色调,因为涉及到的人和流程繁多,只好作罢。又比如,录完《海上日记》的demo时,他很满意,等到正式制作完成,他觉得这首歌收敛了很多,有点克制,反而弱下来了。但他选择相信制作人,这样更保险。尽管他本人带有遗憾。

不过,创作过程是非常自由的。首播主打歌《城市傍晚》来自于一次塞车中的观察,更多的歌则没有具体的契机,有表达欲,感觉想写,就写了。遇上写不出来的时候,就先搁着,绝不长时间地自我折磨。

心态的转变发生在2020年春节。毛不易回到老家过年。那是黑龙江齐齐哈尔市下的一个小县城,毛不易在那里度过了安稳闲适的童年与少年。

毛不易童年

父母都是公务员。父亲含蓄内敛,母亲懂得生活。亲子之间,感情亲厚,没有什么矛盾。父母从小到大都不会过多干涉他的选择,对他也没有过高的要求。

那时候,县里的孩子都过着像日本动画片一样的生活。假期无需补课,大部分人都喜欢在家看电视剧,边看边吃零食。毛不易喜欢看动漫,后来,也打游戏。

虽然从小内向、慢热,但在人人互相认识的小区里,毛不易自然而然地有了朋友。暑假的时候,一帮小伙伴们经常去街上溜达。有时,在冷饮店里点杯汽水,就能消磨一个下午。

“不易”二字就源于那帮比他年纪更大的小伙伴。他们考上大学远走他乡时,毛不易将QQ昵称改为“不易”,祈祷这段感情不要变化。

成名后回老家过年,毛不易又变回王维家,成了“家里的孩子”。2020年的那个春节,在熟悉的东北小县城里,他找回归属感和安全感,慢慢平复下来。

少年毛不易

公司也同意他调整工作节奏,给他最大限度的自由。遇上跟别人沟通很多的工作,可以不做;工作淡季,尽量留出一整周的假期,让他集中创作;不催歌,给他创作空间。

“呵护”,龙丹妮用这个词表达他对毛不易的态度。她说,毛不易内心可能缺乏安全感。“一个人在杭州读书,又来到北京,一下子就红了,寻找一种安全和信任感,也是他的本能吧。”

毛不易向往安逸稳定的生活,不喜欢改变。在成名之前,他也有过一段孤独、没有安全感的生活。

那是2016年,护理专业的他进入杭州一所医院做实习护士。工作三班倒,偶尔加班,每天都很疲惫。生老病死的场面总出现在眼前,生命没有质量的感受如影随形。时间长了,他渐渐对疾病和死亡感到麻木。

做护士的毛不易

朋友都不在身边。他独自住在离医院300米外的出租屋里,房间只能摆下一张床和书桌。孤独,迷茫,却无处诉说。就像写日记一样,他把自己的生活感悟和情绪起伏都写进歌里。《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很有钱》《借》《平凡的一天》等二三十首歌,都写于这个时期。

实习的时候,总是六点多就要起床。他想,要是七点半起就很好了,这是他能想象到的比较晚的时间点。于是,他幻想理想中平凡的一天,“每个早晨七点半就自然醒/风铃响起又是一天云很轻。”

生活费紧张,没有钱买厚被子的时候,他写:“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很有钱/就可以把所有人都留在我身边/每天快快乐乐吃吃喝喝聊聊天/不用担心关于明天和离别。”

上夜班回家,路过卖炒饭的小摊,点一份炒饭,一份鸡爪,和摊主互道两声辛苦。回家后,他写了一首《深夜一角》,“深夜在小摊借一丝温暖/缺失的总填不满/摇摇晃晃忽明忽暗/路灯下影子太乱。”

如今回看这些作品,毛不易觉得,多少有些矫情。“可能年龄增长了,发现那时候其实自己是不成熟的。以前写的是类似于QQ空间的东西,感觉有点尬。”

他不再通过创作表达浓烈的情绪,也不再那么努力剖析自己。毕竟,“现在大家会把你的作品和你的人联系在一起”,他偏向于更“中立”,更外部的视角。

创作之外,他也越来越少暴露自己的私生活和情绪。因为误解,总是伴随着表达而来。

在不久前播出的综艺《仅三天可见》里,他反思,艺人的公开发言越来越保守、安全、无聊,观众、艺人、记者,都对此不满。“我们参与其中的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责任。但谁也没有办法自己去改变这件事。”

无力改变,或许也无法改变。出道四年,毛不易如今更在乎,“能够安心,开心一点,平和一点。”

创作不设定主题,想到什么写什么。不过度考虑听众。不让创作陷入拧巴,不够好或者没有新的表达,就不强求发歌。对未来没有具体的规划,没有强烈的野心和欲望,走一步算一步。

龙丹妮理解毛不易的选择。她说:“我不能让人人都朝着巨星这个方向努力,他内心真的不想,你何必逼他呢?”

最初,在《明日之子》看到毛不易时,龙丹妮觉得他就是一个挺有趣、爱喝酒、挺胆小的小孩。海选晋级后,龙丹妮把剩下60多名选手的歌都听了一遍。毛不易给她留下的印象最深,“每首歌都让我很吃惊”。

对于毛不易最终夺冠,她很兴奋,认为在专业化和工业化的帮助下,有才华、有特色的选手抵达了更高的天空。

那时候,毛不易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初参加比赛,多少有点逃避找工作的意思。节目组要求他录制视频,并且去长沙参加比赛时,他还一度嫌麻烦打了退堂鼓。

最终让他动心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节目组承诺报销路费和食宿。夺冠当晚,他说:“可能是命好吧,不早不晚。”

四年过去,他准备用更松弛的状态,接受命运交付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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