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大地的良心
回乡的路口
有一种声音,让我说出满腹的酸楚,和痛。
年关渐渐临近。我在山地行走,朝着家的方向,朝着那回乡的路口。我感到山地的飞雪,像锦被一样,裹着我,越来越暖。往事在一颗颗雪粒里栖息,寂然入梦。那些与雪有关的事物啊,像雪一样,转瞬即逝。
那是八月的乡间。庄稼已从田野里收回。大地被秋天的阳光照耀着,抚摸着,微微地沉醉于丰收的回忆之中。粮食颗粒还仓,地里的麦茬儿排列整齐。暮色徐徐降临。夕照下生出缕缕炊烟,漫向又高又远的天空。
我赤着脚,行走在一支支民歌里。那信步的姿势,宛若金黄的麦穗摇曳于田野中。这季节,时间的硕果,已被风尘搓揉得格外鲜亮,像熟透了的一滴滴月光。
我苍老的父亲,他握锄的手掌里,沟壑纵横。他俯身躬耕的姿势,是古老农业最艰苦卓绝的象征。我的眼前,飘过春天的禾苗,夏天的汗滴。然后是,半轮中秋的月影,一晃而过。他五十年沉默的人生,像马拉着的大车,一晃而过。
一晃而过啊。它使我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怀念土地。在思乡的时节,或感念的路口,一次次缅怀,那些在土地上度过的好日子。
然后,大风起兮云飞扬;我亦开始飞扬。在命运的风中,那些送我出走的人,衣衫飘飘。那些唤我名字的声音,那嘶哑的声音啊,温延至今。——承受着一样的季节和雨水,在我和我大起大落的土地之间,一串串雨丝,一串串泪滴,一串串的往事和回忆,就像那绵延不绝的节气和农历。
站在回乡的路口,这季节平野千里。脚下,是一片好风水;眼前,是一地好梦。这祥和之地,是我的生命之源。我的血脉和情感的全部根基,都来自这里,来自于这一滴滴咸汗,来自于这一粒粒粮食,一脉脉山峰的走向与突兀的跌宕,来自于那无声语言中的每一个词根。
祖地。方言。村庄。青石上的水流。和被水流洗涤得干干净净的茅屋。黄昏时分,最后一丝阳光,收拢了竹林里栖鸟的翅膀——这不朽的、灿烂的风景啊,在此时,这样地牵扯着我疲惫的身影,和我对于家乡的守望。
大地
天亮之前,我唯一的目的便是大地。
朝向苍莽,朝向南方。丘陵深处,那一块块规则的,不规则的,平坦的,不平坦的,收割完粮食的,刚种植上庄稼的,土地——那一块块补丁,庞大而沧桑的补丁啊,装饰在故园的胸前,和背后。
那补丁下面,有着怎样的血汗,和血汗渗透的历史?
愁苦的大地,艰难的大地。我的故园,就在它幸福而痛苦的深处。沉默无言,却将所有生机暗藏其中——这充满玄妙、若从天而降的星光般的大地啊!当我赤脚行走,布谷和杜鹃,就是母亲四季中最热爱的花朵。跟随在它们后面,她一边耕种着眼前的土地,一边操劳着身后,那日渐茁壮的一个个儿女。
此时,我就在它的胸怀中行走,寻觅。扑沓。扑沓。——这是大地的心跳,还是我脚步的回音?偶尔碰到的那几株杨柳,或粗糙扭曲的槐榆,那是它仅有的坚持还是祈愿?它们随风俯仰,是在慢慢地屈服,还是竭力地抗争?
当你的第一颗露滴,被鸟鸣啼破,你就开始领受太阳的抚爱了。你与辛勤的农人一同醒来,你任牛羊把朴拙的足迹覆满四野,你让鸟雀,反反复复地咏颂歌唱。
我的渴求滋润和鲜活的大地哟!
农闲的汉子端坐秋天,饮三碗白酒不醉。安祥的老人置身灯下,搓一条拴牛的麻绳。月光下,火的女子,水的女子,走向那落寞的夜色;大地的女子啊,在秋天的草上,她早已成了我丰美的新娘。并且习惯于在深夜,静心聆听我微弱的足音,习惯于我像往常一样,顶满头白霜敲门,乘一匹羽毛还乡。
哦,我的土地,自由舒展的土地。我知道,我坚实的双手该做些什么了。抓起一把泥土,嗅嗅,看看,捏捏。我终于感觉出了其间的生机。当我紧紧地握住它时,会隐隐感到,那来自大地身上的蠕蠕而动的力量。
这样的泥土,不管撒进怎样的种籽,都会长出健壮的枝叶和果实。
写给乡下的母亲
天又黑了。寒凉里起身,母亲,你又该点燃那盏小小的油灯了。
柴门之外,是摇晃的风,是风中摇晃的桑林。母亲,桑椹落地的声音,是我今夜,在千里之外的异乡,所能听到的唯一音乐。乡愁一样,寂寞而忧伤。
母亲,请点燃那盏小小的油灯,让它微弱的光,像你无言的爱一样,静静地流溢,飘曳;如水,如梦,如过去的时光,覆盖我的回忆和念想。
母亲,请把手摊在桌上——我知道,面对空空的小屋,和空空的桑林,你也在怀想。怀想那个曾绕在膝边嬉戏的孩子,那个曾跟随你在桑林里奔跑跳闹的孩子,那个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流浪诗人。
——那个人,就是现在正为你写下这些文字的我。
冬去春来,桑林醒了,桑叶绿了,桑椹红了。
冬去春来,母亲,我已疲惫了,困累了,倦怠了。
脚在生痛,心在生痛。母亲,无力到达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风吹起来了,一丝一缕,响在柴门之外。桑椹落下来了,一颗一粒,落满我空空荡荡的心怀。母亲,我已无法穿越这水泥与钢铁的栅栏,无法乘着春风,沿着那流经村外的古老河流,重回你桑林遍地的身边。
只好让我的心,循着记忆,一次次重返家园——母亲,你听到了吗,此刻,我的心跳和呼吸,正敲响你思念的窗栏?
母亲,今夜,我的耳孔里,响满了桑椹落地的呼唤。
飞鸟远去
飞鸟远去,天空更加空旷。
只有沉沉的阴云,含混模糊的季候,和残缺的树枝,如铅一般压在头顶。只有渴望飞翔却没有翅翼的梦幻,滚烫而哀伤地穿越灵魂。机械,麻木,沧桑如荒原一般的灵魂。
飞鸟远去。飞鸟的翅膀悄然远去。
我的双眼,被一种冷酷的逼视灼烤着。我摊开的双手,捧满粮食,秋天的粮食——玉米、谷子、小麦——简单,卑微而虔诚的粮食。
而飞鸟远去。没有一只纤巧的尖喙,愿意前来啄食我的掌心,让我感到酥痒和疼痛,感到真切的存在。
飞鸟远去,我的心因空洞而痛,因痛而痛。
我恍惚看见,那些曾经的鸟翅的痕迹,那些潇洒出尘的飞翔之姿,那些被枪弹、喧躁和煤气击落的羽毛,飘满残存的天空。狂风吹刮着这些残迹,像吹刮着脆弱的花朵和梦。
然后,缓缓降落,堆满秋天寂寥的大地,和我因空洞而疼痛的心腔。
还有什么打击比这更强大,更犀利,更尖锐?!
我把手伸出去,伸向温柔的天空。我触摸到的,却只是岩石般的板结和沉冷。鸟!那些胆怯的,羞涩的,善良亲切的,谦谦君子般的,飞鸟——已经远去!我看到:它们的影子,在天际一掠而过,然后彻底消失,再也没有重现;就像那些早年凋零的花朵。
我两手空空,胳膊和奢望,如遭雷殛一般,僵直垂落。
飞鸟远去,天空更加空旷,大地更加寂寥。当心痛的诗人含泪凝望,斑驳的鸟影,正最后一次越过人类残破支离的梦境。
谢云,网名江湖一刀。绵阳市涪城区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教研员。曾获绵阳市十大杰出青年、四川省优秀教师等称号。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教师博览》签约作者、特约编辑,教师民间团队“知行社”创始人,“《中国教育报》2014年推动读书十大人物”。
著有《背在背上的井》《春天正被众手相传》《幸福教师五项修炼——禅里的教育》《跟禅师学做教师》等多部作品,主编《“不乖”教师的正能量》《好班是怎样炼成的》等。近年来专注于教育写作和演讲,先后在《教师博览》《福建教育》《教育观察》等刊开设专栏,应邀在全国各地做专题讲座100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