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堪称美国版三毛,浅析“漫游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的旅游诗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看到这熟悉的歌词,你脑海中是不是已经响起熟悉的旋律?这首三毛填词的《橄榄树》曾经风靡一时,它空灵澄澈,透着点淡淡的忧伤,很契合三毛的气质,歌词的内容也与三毛的经历吻合。
说起作家三毛,大概是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为了追寻心中的橄榄树,她一直在流浪,漫游在西班牙、德国和美国等国家,还曾在撒哈拉沙漠定居数十年,写的撒哈拉的故事让无数人心向往之。
流浪作家三毛的名字,很多人耳熟能详,但说到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大概不多吧?伊丽莎白·毕肖普是美国现代诗人,被称为艾米莉·狄金森之后美国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女诗人之一。
她尚在襁褓中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五岁的时候,母亲被送往精神病院。在此后的日子里,毕肖普辗转被外祖父母和祖父母、叔伯等人抚养。成年以后,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流浪和漫游,她在美国各地定居过,还去过法国、墨西哥、巴西等地,晚年后应哈佛大学之邀,回到美国任教。她有种行吟诗人的气质,其流浪和写作的经历,和我国的三毛很像,我认为她就是“美国版的三毛”。
伊丽莎白·毕肖普
最近读她的诗集《唯有孤独恒常如新》,读到许多精妙的句子,甚是喜欢。她的诗舒缓缤纷,节制澄澈,非常具有个人特色。大概因为常年旅游,见多识广,她的诗有一种博物志的视野,意象丰富,取譬新奇,经常会让我邂逅很多绝妙的句子。比如,在《小练习》中,她说,
“想想风暴不安地在天空徘徊/像一只狗寻找入睡的地方,/听听它的咆哮。
想想林荫路,想想小棕榈树/都被捆成一束束,骤然彰显/像一撮跛行的鱼骨。”
风暴像咆哮的狗,一排排的小棕榈树像跛行的鱼骨,是不是新奇有趣、让人印象深刻?反正我读到这两句,就忍不住停下来,划线,反复吟咏。
在《早餐奇迹》中,她说,“太阳的一只脚/立稳在河面一道悠长的涟漪上。”是不是很有画面感?读到这句,我就想到太阳初升时候,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涟漪上都泛着金光的景象,与此同时,还会想到中国神话中三足金乌鸟的传说。
伊丽莎白·毕肖普属于苦吟诗人,她笃信“一种忘我的、完全无用的专注”,为寻觅一句佳句,甚至不惜花费十年的时间,很有我国古代苦吟诗人贾岛的风范。因为这种谨慎节制的创作态度,她一生发表的诗作不算多,总共大概有百余首,诗集薄得有点尴尬,但她的处女作《北与南》出版后,就在文坛引起巨大反响。后来,她陆续获得过许多知名奖项,其中包括古根海姆奖(两次)、普利策诗歌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纽斯塔国际文学奖等,她还曾担任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俗称的美国桂冠诗人)、哈佛驻校诗人等职位。
可以说,她是诗界“少而精”的代表人物。最近读的这本《唯有孤独恒常如新》,囊括了她大部分的诗作。我喜欢她写的关于旅行的诗,从这些诗中,可以管窥她的经历,对周围世界的洞察,以及对于旅行的态度和反思。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富有戏剧性的成长经历:父死母病,被迫辗转迁徙,一生都在漫游和旅行
伊丽莎白·毕肖普的成长经历可以说颠沛流离,她于1911年2月8日出生于麻省伍斯特,八个月大的时候,父亲去世,五岁的时候,母亲被送到新斯科舍达特茅斯的精神病院,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有跟母亲相见。
父死母病,毕肖普被送到加拿大新斯科舍(Nova Scotia)的农场,跟随外祖父母生活,不久后,祖父母取得了监护权,将她接回到美国的伍斯特。祖父母家庭条件更好,但毕肖普并不快乐,她很怀念外祖父母。这段和祖父母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患上了慢性哮喘病,这个病几乎伴随她一生。后来,祖父母意识到,毕肖普好像不太喜欢跟他们生活,于是,他们将毕肖普送到她的大姨母家里,大姨母家境一般,还在租房住。毕肖普的教育费和生活费,仍旧由祖父母负担。
童年的毕肖普是个小甜甜
童年的经历对人的影响重大,在最需要父母关爱和安全感的年龄段,毕肖普被迫在几个抚养者之间辗转,这种漂泊无依、动荡不安的日子,对她的心理和性格形成都会有影响。大概她觉得心无所依,没有羁绊,到哪里都是流浪,所以成年以后,也选择过四处漫游和旅行的日子。
20世纪30年代,毕肖普从瓦萨女子学院毕业后,她和大学女友路易斯·克莱恩在美国最南端的基维斯特岛同居,1951年,她得到一笔旅行基金,前往南美的巴西。原本只打算呆两周的毕肖普,因为邂逅了恋人萝塔,将在巴西呆的时间延长到15年,她在彼得罗波利斯和里约热内卢等地,和萝塔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日子。后来返回美国后,她居住在缅因州的北海芬小镇,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几个夏天,值得安慰的是,她当时的女友爱丽丝·梅斯索菲一直陪伴在侧。
毕肖普和大学女友在一起
纵观伊丽莎白·毕肖普的一生,可以说是漫游和漂泊的一生,自幼就失去父母的庇护,让她漂泊无依没有根。这种漫游的日子,于她而言,也是无奈之举吧。四处旅游非她所愿,她对亲情充满渴望,经常会感到透骨的孤独,在给友人洛威尔的信中,她说,“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读来让人动容。
这些旅行和漫游的经历,给她带来了丰富的馈赠,那些旅途的见闻,经历的事情,认识的人,都是她创作的素材,这些经历沉淀下来,塑造了她的内在,构建了她的世界观,也影响着她的诗歌创作的风格。
四处旅行的经历丰富了她的创作,她的许多诗歌和旅行密切相关
伊丽莎白·毕肖普四处旅行的经历,充实她的写作素材库,她创作了大量和旅行相关的诗歌。她诗作中常见旅行主题有:地图,海陆,旅行,睡眠,以及相关的城市等等。
她在《地图》中说,
“绘入地图的水域比陆地更安静,/它们把自身波浪的构造借给陆地:/挪威的野兔在惊惧中向南跑去,/纵剖图测量着大海,那儿是陆地所在。/国土可否自行选择色彩,还是听从分派?/——哪种颜色最适合其性格,最适合当地的水域。/地形学不会偏袒;北方和西方一样近。/比历史学家更精微的,是地图绘制者的色彩。”
这是她的首部诗集《北与南》中的开篇,为后续的诗作奠定了基调。地图不仅是指路的工具,更有很深的象征意义,隐喻着人生的出发和抵达。从地图上可以看到整个世界,可以找到很多地点,在后续的篇章中,毕肖普写到马萨诸州的海滨小镇,写到拉布拉多某片北方港湾,写到巴黎的早晨,写到奥尔良的码头,等等,这些都可以看做是“地图”的延伸。
她生活以及旅行过的城市,大部分都在海边,所以海洋、陆地、海岛等意象,在她的诗中也很常见。我很喜欢这首《北海芬》,这是为悼念好朋友洛威尔而写的,诗写得非常舒缓节制,诗的后半部分回忆了和洛威尔相处的点滴,透露着淡淡的悲伤,前半部分的景物描写宁静优美,让人心向往之。我非常喜欢这段诗,
“这个月,我们钟爱的一座岛上鲜花盛开:/毛茛、朝颜剪秋萝、深紫豌豆花,/山柳菊仍在灼烧,雏菊斑斓,小米草,/馥郁的蓬子菜那白热的星辰,/还有更多花朵重返,将草甸涂抹得欢快。
金翅雀归来,或其他类似的飞禽,/白喉雀五个音节的歌谣,/如泣如诉,把眼泪带入眼中。/大自然重复自身,或几乎是这样:/重复、重复、重复;修改、修改、修改。”
边读诗,眼前仿佛就能看到那些美丽的花儿次第开放,争先恐后,热热闹闹,又五彩缤纷。这首诗充分体现了毕肖普诗歌的风格:节制舒缓,缤纷冷凝,读完让人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吟咏。这样舒缓优美的句子,在诗集中俯拾即是。
读毕肖普的诗,仿佛在跟着她旅行,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在《两千多幅插图和一套完整的索引》中,她说,
“在沃吕比利斯,美丽的罂粟/分割着马赛克砖;肥胖的老导游挤眉弄眼。/在丁格尔港湾,一长溜儿的金色黄昏中/腐烂的船骸高举着不断滴水的绒棉。/英国女人斟着茶,告诉我们/公爵夫人即将生产。/在马拉喀什的青楼/痘痕斑斑的雏妓/在她们的头顶稳着茶盘/跳起肚皮舞;她们咯咯笑着/赤身露体,蜂拥至我们膝前,/索要香烟。”
短短几句,刻画出不同国家的风土人情:摩洛哥的异域风情,爱尔兰优美的海港,挤眉弄眼的老导游,卖弄风情的雏妓……这些画面一一在眼前闪过,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她写睡眠也非常别致,大概旅行的人,因为环境、时间的变化,睡眠也会成为一个困扰。她有一首《站着入眠》的诗,造境之奇特,让人击节赞叹。她说,
“当我们躺下入眠,世界偏离一半/转过黑暗的九十度,/书桌躺在墙壁上/白日里斜卧的思想/上升,当别的事物下降,/起立制造一片枝繁叶茂的森林。
梦境的装甲车,密谋让我们去做/那么多危险的事,/在它的边缘发出突突声/全副伪装,随时准备涉过/最湍急的溪流,或爬上剥落的/页岩的矿层,当杯盘与礼服窸窣作响。”
失眠的人总会有很多奇想,当我们躺着入眠的时候,眼中的世界发生偏离,紧靠着墙壁的书桌,像是躺在墙壁上。毕肖普打造了一个新奇,倒置的世界,供自己去想象驰骋。类似的诗作还有《睡在天花板上》、《失眠》、《爱情躺卧入眠》等等。
总之,旅行以及旅行中发生的事情,在旅途中的所思所想,是毕肖普创作的重要来源,而她也以自己独特的视角,深刻的洞察力,赋予这些事物独特的意义,带着毕肖普强烈的个人风格。
她睿智清醒,拥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发现旅行的问题,对其进行反思和拷问
曾几何时,网络上风靡着这样的话,要么读书,要么旅行,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近几年来,旅行成为大众关注的热点话题。我们赋予旅行很多重要的意义:可以增长见识,可以升华灵魂,可以拓展你的社交圈……在网上动辄就能看到这样的文章:女孩子要多旅行,增长见识才不会被人骗。与其贷款买房,不如把钱拿去环游世界,等等。旅行固然有很多好处,但真的就包治百病吗?
毕肖普的一生几乎都在路上,她过的大概是很多人向往的日子:一边旅行,一边写作。尽管是旅游达人,但她对旅行却抱持着客观冷静的态度,在很多诗作中,她都反思过旅行的作用。在《抵达圣图斯》中,她说,
“哦,游客,/这国家难道就打算如此回答你?
你和你颐指气使的要求:要一个迥异的世界/一种更好的生活,还要求最终全然理解/这两者,并且是立刻理解/在长达十八天的悬空期后?”
当你到达了一个新地方,就能过上迥异于平常的生活吗?当你逃离自己熟悉的地方,真的就能摆脱旧的桎梏吗?毕肖普的诘问,让人深思。
她出版的第三部诗集就叫《旅行的问题》,诗集中有一首同名诗,深切地阐释了毕肖普对旅行的反思,她说,
“想想漫长的归家路。/我们是否应该待在家里,惦记此处?/今天我们该在何处?/在这最奇诡的剧院里/观看剧中的陌生人,这样对吗?/是怎样的幼稚:只要体内一息尚存/我们便决心奔赴他乡/从地球另一头观看太阳?/去看世上最小的绿色蜂鸟?”
“可是缺乏想象力使我们来到/想象中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家中?/或者帕斯卡关于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的话/也并非全然正确?/
洲、城、国、社会:/选择永远不广,永远不自由。/这里或者那里……不。我们是否本该待在家中/无论家在何处?”
帕斯卡是法国的哲学家,他有句流传甚广的名言,大概意思就是,人类所有的不幸就在于不能安分守己地待在房间里面。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到毕肖普对于旅行的反思,她认为,我们奔赴他乡去看太阳,看绿色蜂鸟的行为,可能有些幼稚。我们因为缺乏想象力,才会来到别处,而不是守在家里。
为什么毕肖普会对旅行发出这样的诘问呢?因为在近代欧洲,兴起了一股游学的风潮,就是将四处旅游作为青年自我教育的一部分,旨在培养开明有见识的绅士,在1960年代,这种风潮又与英国兴起的“间隔年”文化相契合,当时的社会也非常推崇旅游。所以,毕肖普对旅游的作用,发出了灵魂拷问。
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在今天,商品经济高度繁荣,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旅游变成平民大众可以消费得起的服务,商家也拼命鼓吹旅游的好处,旅游风潮方兴未艾,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再来看《旅行的问题》,其实颇具借鉴意义。
事实上,很多人夸大了旅游的作用,他们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去旅游一次回来,灵魂就能够得到升华,或者旅途会有奇遇,让你的生活发生令人惊喜的改变。然而通常情况下,旅游归来,你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你只是短暂逃离了庸常,让自己稍微放松了下。回来后,该面对的事情还是得面对。旅行只是一个改变的契机,本身不会带来改变,如果你本身不具有反思精神、复盘的能力,去深刻地面对、检视自己的内心,督促自己改变,你的生活也起不了什么变化。
结语:
伊丽莎白·毕肖普,这位特立独行又才华横溢的诗人,生前就获得无数褒奖,被称为“诗人中的诗人”,在美国20世纪的文坛拥有很大的影响力,她终身都在漫游和旅行,她是不幸的,因为她有独特又悲伤的成长经历,与此同时,她又是幸运的,因为这些经历激发出了她的天赋和才华。她创作的独特的旅行诗,现在读来仍能给我们美的享受,以及深刻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