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无语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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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春天的风特别多,特别大,像一头肆无忌惮的雄狮咆哮个不停。尘土巨浪般地一次次扑向正修建着的砖窑,我们十几个人战栗着裹紧衣服,伸出满是血泡的手,依然坚持着把一块块砖垒到窑墙上。我们这些“小舢板”一次次地从巨浪中冲出来,在春天这个特殊的海域里挣扎着、飘荡着,我们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被这巨浪永远地吞噬。
风渐息时,尘土在远处泛着浪花。窑场西边的大土堆,便巍峨地屹立在眼前了——我不得不用“屹立”这个词。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在低矮的乡村之侧,那么多的土被堆成了“山”的模样,要峰有峰,要岭有岭。靠在窑墙根儿歇息时,他们在抽烟、拉家常,而我就喜欢看这座“大山”,这座高低起伏、绵延几百米的“大山”。许多的鸟儿从“山尖”上飞下来,在砖塘子里嬉闹着又飞到窑场那边的麦田里去了。麦苗已经返青,那种绿油油的颜色是整整一个冬天的渴望。三三两两的乡亲慢慢地在麦田里移动,不管是在劳作还是在察看苗情,他们的心肯定也是绿色的。但我看不到绿色,甚至我看不到柳枝的鹅黄、杏花的朱红。我只看到了“大山”的灰,工友脸庞的黑和我人造革黑夹克袄彻底变成的惨白。
这大砖窑建了快一个月了,每天我们都像在土里滚过似的。每天要有三千块砖头、三千瓦刀泥灰经过我的手,或者要把成堆的土一锨一锨扔到窑室大券两侧,然后再夯实。每天傍晚散工,我袖着生疼的手,拖着疲惫的身子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真想不洗不换倒头就睡。如果不是农活特别忙,父亲总是早早地做好饭等着我回家。父亲也少言语,只是默默地掀锅盛饭。母亲已经去世七年了。这几年,我看到父亲明显加老了,白发与皱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悄悄改变着父亲的颜容。这个时候,我还是强打精神与父亲一起盛饭吃饭,我不能让他看出我颓废的心情。清晨,我总是在朦胧中听到“咕哒”“咕哒”地拉风箱声,那是父亲早早地起来给我做饭了。
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不可能给我万贯的家财,也不可能为我铺就平坦的人生道路,他只有默默地把他力所能及的父爱播撒在我羸弱的身躯上。我理解父亲,我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他。甚至我怕我低落的情绪会让他更不安,所以在家里时我尽量表现出愉快的心情。父亲只是平静地微笑着,吐着烟雾,继续想他的事情。“知子莫若父”,他又何尝不知道我的渴望与无奈呢?求学的无望,生活的拮据,加上几次闯世界的摔跤,一下子把我推向了人生的低谷。
“……我的手阵阵疼痛,我干得很慢。突然一阵悲凉袭上心头,觉得万念俱灭,于是我真想停下来不干了,或者干脆睡过去。但理智又提醒我不能这样!我一面暗暗地安慰自己,一面默默地品味着生活的痛苦……”这是我在1993年2月27日日记上记录的当时的真实状态。
浩荡的春风一次次刷新着大地,她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或者一部分人内心的阴霾而停止自己的脚步。这个道理是在十几天后我在与一个工友闲谈中领悟到的,他几乎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心态。那天在完成了一个窑室大券后,我们都挤到窑根下歇息。我依然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的“大山”。他四十多岁,黑褐色的脸庞,健硕的身子。我们平时也没怎么聊过,或许是看我满脸写着忧郁吧,他主动跟我搭讪,我们随便聊了点村里的事情。突然,他问我多大了,我说23了,他立刻满脸羡慕地说:“真好!真好啊!你们这个年纪多好啊,你们就像刚刚绽开的花芯儿!”他吐了一口烟,接着说:“真的,你们正处在好时候,真的!真好!!”然后就注视着我。
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无比的羡慕与真诚,我的心突然激烈地颤抖了一下。是啊,我现在才23岁,我还将有33岁、43岁、53岁……我还这么年轻,这么点挫折算什么,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还有更长的路等着我去走。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我必须珍惜今天,我必须以满腔的热情拥抱明天……我的心里一下子涌起了万丈豪情。我回报他以微笑,微笑里带着真诚的感谢。此刻,我的右手拇指与食指正好揉捏着左手上的一个血泡,突然一用力,血泡破了,血水立刻流了出来,疼痛瞬间直抵心尖儿,我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
从那天起,我把自己冰封的心拉回到春天里来,接受春风的沐浴,接受春雨的滋润,眼里的世界从此斑斓美好起来。就是在以后的寒冬里,我也常让自己的心田注满春风,然后让春风从我的心田吹向另一个冰封的心田。
(本文摘自刘树明《我的打工岁月》,刊载时有更动)
作者:刘树明,网名荒原,山东博兴人,诗歌、散文、小说在《诗刊》《中国诗歌》《诗潮》《山东文学》《青海湖》《当代小说》等省市报刊发表。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