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原创|游太平:事关情怀的不等式诗
游太平,男,有配偶。生于1972年,重庆合川人,居四川达州。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写诗,出过书,获过奖,编过刊,当过到地球上来旅游的假精灵和主席台上的真笨蛋。后来,他亲老婆喊他滚回家吃饭。
且假设一个无聊透顶的游戏指向可辩驳的美
上一首诗写到的烈士
在这一首诗里才会彻底死去。
如许薄命,扬起重金属的
猎猎本性,逐渐丧失了一个
形式主义工作者应有的警觉——
凌晨时分,我们在酒吧
比赛手撕稔熟至乌有的事物:
餐巾、嘴唇,扑克、炸弹,
杯子、杯子里的啤酒;
我们撕洗手间,撕马桶上
动辄泣不成声的兄弟,
撕完全裸露在内衣下面的女人;
夜色闪亮,我们撕它和它的
涌现!然后撕我们的手、动作,
以及役使它们的无数念头;
最后撕这些念头非我的支配者。
没有什么比这端点上的碎片
更适宜化为齑粉,供我们吸食……
我们曾短暂地离开,回来时,
地板上亮起壁灯,并塞给我们
一扇看得见全世界的窗户。
我们只能坐到一面光洁的墙上,
准确地说,是坐在它新的
夸张的裂纹中。在这个必须
在场的时刻,我们还能
撕点什么,以证明不是我们,
而是缠绕在钢管上的痛哭,
所激起的不规范的尖叫,
拉低了一个行业的整体水平?
为推荐一本书而作
在驻军的起床号之前,
沿河一带的孩子就已读毕
异族的语言,纷纷走出家门。
电梯沿着壁立的轨道,
精确地落入深井,然后是
公交车滑向终年集会的站台。
我们在此循环,不断分别——
孩子为无所谓明灭的风、雨
偶尔的雷暴和自身的尽头
所吞没;而我还需穿过
城北的街区,才能短暂地脱离
正在敛聚的、财货般的群众。
这上班前的办公室时光,用于
吃茶,吃纸烟,写不至之书,
今日是《游姓源流考与家电维修》
的几个段落。书中的父与子
所经见的地址,正降落在此刻,
射灯将它们莫须有的轮廓
和并不凭藉光差的存在,
投向永远在黎明时分的宇宙。
哦,这是一段关系无穷的开始!
接下来,我将赠予你们
拙著中老去的童颜,闲置的
免于被起诉的几个平方,以及
终将扼紧脖子的肥肉和阅读。
这已然启开的礼盒装满了
水银、硫磺,和爆裂的瓶栽,
仿佛日益稀薄的土壤里,
正生长出多孔而健壮的妇人……
格瓦斯团队凯旋归来
车子在大雪中疾行。
我们假寐,或镇定地把玩手机。
新闻播报古巴的消息,
引发一场链式讨论:关于雪茄
贝雷帽,和共青团员T恤上
那张出走者的脸……
比死人更严重的话题是
年轻时得不到的东西,
老了已不想要;而医保
是时间对包括副处级以上干部
在内的所有人类的侮辱——
总经理在酣睡中突然言道:没钱!
此行干翻两桌强敌,
收回货款只抵全公司半月之薪。
驾驶员为此焦躁,
连日来喝腻了甜酸饮料的他
一路上碎碎念着93号白酒
就是不及97号有劲儿。
同志们已彻底酒醒,
但黑夜像飞行器降落,
能见度令人噤声。秘书报告:
估计未来天气晴好——
天空身无长物;又传达
董事会的最新关切。
高速公路通往未经预算的清晨,
车窗外运行着历届股东
指点过的庞大事物。
前方即是总部!啊,风停雪驻,
此身形同恶邻;些许薄雾,
拢住渐渐融化的当天与馈赠……
万物有不值一写的诗意
冬雨洗亮一丛孤植轻浮的碧绿,
又逢着大队树木应景的枯黄。
市政犹在为天上的醉鬼铺设归途,
打烊的门店发出最后一声巨大的声响。
窗户渐趋隔绝世界的消息,
兀自傻子般凝结来自远方的薄霜。
灯光整理已毕闹钟和签过字的作业,
不再形容一系列非受迫性失误中安睡的脸庞。
啊,世间万物有不值一写的诗意,
长夜如新事逢旧人括弧乘以无限不循环小数的平方……
诺松空叶之歌
事实上存在一个不举者协会——
十一月是策马于堤岸上
日益呆笨的轻骑兵。它们模仿自己
旧日的绰约风姿,却在冷风中,
垂下一系列细弱的黑铁。
你惊异于精彩的电杆中间,
混进了这些无趣的项目,惊异于
街道两旁的安排更加乏味。
瞧,它们绿漆刷就的首级上,
又染得几绺黄毛,仿佛愚蠢的青年,
不被更加愚蠢的父母待见。
只有在城市以远的群山和旷野,
才铺设有隶属自然的植被——
按照季节创刊时就已作出的部署,
适时展开辛劳而浩大的工作。
这世所公认的伟大团体,
从不排斥事物中最艰深的形式——
人,在世界各地自由地矗立,
化身为大地的籍册和降书。
壮丽之战
你知道蟑螂的越冬方式
有多卑劣吗?这美其名曰的居士,
此季正加紧为贱命预备出路——
倘若它们终将覆没于传说中的极寒,
适时留下的、伪装成句点的卵,
定会在来年延续种族的恶行;
而在厨房伟光照耀的角落,
英雄的人子乐于按照经典的教程,
生生地扯掉敌人的腿和首级,
置其犹在挣扎的身子于透明的药瓶,
又引进一队饥饿而凶狠的蚁兵!
啊,谁会甘心缺席于这场
例将名垂青史的壮丽之战呢?
我们中再不济的虫子,都有一颗
勇敢、冷酷、不惮于蒙昧的心!
一如秋天,必坚持其金黄的惯性,
令田野铺开无尽而残忍的果实;
城中之城,也必以其久远的缄默,
迎向北风的问询。扩音器里
一直下着经过校勘的阵雨,如同
日益干燥的空气中拧紧喉头的毛巾。
但是,道路分明正在尽头处矗立,
赶赴生死者已为目力所不及。
严冬漫长而无趣,是否有必要
在我们中发明新一届的仇寇?譬如
广场上那些尚未退化口器的蠢货!
它们是上世纪最优秀的钳工,
至今仍紧握着老虎的胶皮!
以星期五为例
我爱你,打令,
我爱你构成今天的数据。
如同这向晚的城市多么热烈——
电梯里升起红旗,
雪糕里住着巨人,
落日像故国新生的雏妓,
从郊外寄来放肆的眼神。
局部地区有雨和中央空调,
我有集体主义的半罐水,
另一半是忘记,
忘记欢爱、台词,和当时的手气。
其实,旧日子并不重要,
譬如几年前的《人渣树之恋》,
有谁真的介意主人公打靶归来,
用旧了几个伴侣?
所以我爱的是你,
爱你构成今天的单词——
简洁、短促,蛰居于刹那中的巨力。
如同在下午六点的桥头,
在荆棘医院和人流管理局之间的路口,
当英俊的交警吹灭血红的灯盏,
道路上瞬时涌来
赶赴另一世界的潜艇和诺氟沙星。
事关情怀的不等式诗
如果有空,我愿耽于现世享乐,
譬如与三两优雅男女
相约在满目青山的房间,
品功夫茶,写毛笔字,焚香抚琴,
偶尔起身,在服务员的引导下,
穿过曲折幽深、林木葱茏的过道,
去洗手间度过若干必要的时辰。
我赞成从俗不可耐的城市
短暂地脱离,譬如置身于游人如织的古镇,
踏着青石铺就的路径,
遍访民居、寺庙、牌楼,和戏台,
夜里去预订的客栈休息,
逢着多愁善感的狐仙
和姿容清丽的女鬼。
我甚至同意回一趟
美丽、衰败、躁动不安的乡村,
与极少数流放于故土的人交谈。
为了理解并尊重此间逼仄的群山
田野、水和空气,
我可以尽力模仿万物之灵
和一颗宁静的自然之心……
其实,我的意思不外岁至不行,
俯就再多平庸的趣味,都不是问题,
如同河流,完全可以制止自己本来的波涛,
和对时间傻子般的驱动;
但问题是,它的汹涌、它的微澜
它的形同永夜和冻土的沉默,
是否均受命于人性中粗暴而隽永的真理?
病中随记一诗,或向经典致敬
被急性肠炎折磨了两天的人,
晨浴后去上班。他穿干净的衬衫
和虚汗,迎向秋风满城的意思。
嗨,余怒未消的湿街你好!
我将闪身于贵我之间的缝隙,
投递寥寥数语的薄信,或如
自缚于半空的雨滴,并不就死
——尚有余力向猛禽们致敬
……历史待定于同归的药理,
明日,或即是终身的雏形,
而今日多么好:车窗小水珠,
吹画未名的精子;早间女播报,
口含生锈的铁钉。内里隐痛,
且腹诽去吧,本单位矗立原址,
绿苔覆阶,亦覆许多显微……
此节略去万字,只道整日累计,
复写若干时辰。忽然又是暮晚,
通川桥头,烧烤西施兀自于街灯下,
玩漂亮的花活,闻香识人的客官,
却调寄一曲菊花残。匆匆啊,
多少不合时宜的相逢,俱是
横流的黄金。眼见它无根无由,
眼见它顺水推舟,眼见它中庭扼腕,
及至渐趋漫漶的下游,梦里,
却仍似与良友聚饮——我儿李白
停箸不食人间辛辣、凉薄的棋筋,
高呼店家,再上他妈两盘大肠杆菌!
重症病历书写规范
——掷书ICU病友陈建、张华、冯尧诸獠
我曾为之浪费笔墨的伙计们,
经常交叉书写彼此的病历——
工程师,以议会大厦的模型
和乌有国药物动力学为例,
用新版谐音发表晦明的呻吟。
他不断震动口腔软腭后缘正中
悬垂的小圆锥体,以便符合
当事者应有的不确切体温。
另一个家伙通常选择先秦时期
语焉不详的礼拜七去复诊。
他骑自行车,或干脆骑一根
热轧钢管,其实就是乡下
那种剥了皮才能栽活的杂木
——我所经见的所有树种,
私下里都非常喜欢这款形式。
还有一位不幸是我经手的兄弟。
他每天早晨去锅炉房打开水,
午后假装在精神科的走廊漫步,
偶尔拨弄天使的火苗过把瘾,
又小心地复原那些织物的形状。
瞧,就是在晚风中浪了起来,
却不会马上熄灭的样子……
至于我本人,我志愿维护
世界各地的紧张关系,但有时,
也希望我国人数众多的邻床,
深怀各自坚信不疑的常识滚开,
好让我更专注于深度的昏迷,
尽管,这有悖于包围式治疗的
长期计划。或许正是在这种
系统性的矛盾中,我无法确认
今天的空气里是否埋葬着
从前的死者,而这些理论上
黑白相间的幽灵,还能否发出
完全不是言辞和声音的动静?
我敢打赌,它们仍在某处呼吸,
且从未停笔,但我的麻烦是
如何描述这些年来的此种遭遇。
譬如从楼顶一跃而下的母女,
肿瘤科对其规范的文字记录是
意外!这显然遮蔽了她们
可能拥有的、不可辩驳的诚意。
其实,死亡一直在催开花朵
和狂欢的赋格——保罗·策兰
整日畅饮二十世纪的黑牛奶
和绝望的蜜液。没空比较研究
这货与鼓盆而歌的东方舞者,
我面对的更加切实的问题在于:
一匹语言的白布,如此轻薄、
易朽,同时又恣肆、张扬——
它悬挂在同样肮脏的铁丝上,
每一刻,都在剧烈地摇晃……
我不知道有否完成问题的描述,
因为行星的弧面光滑而悲伤,
真空的齿轮短暂而疏离,就像
这首诗突然从叙述转向议论,
正在加速失去动力。微曦时分,
鲜艳的信号弹照亮了天空,
耳畔又传来起床吃药的铃声。
伙计们已精神抖擞地醒来,
未眠人无从知晓他们的行程
——有否写下永夜的诗句?
有否体味智力的枯燥和艰辛?
有否推开磁石般的手术室大门,
将壮硕的病根,轻置于良人
千百年前就已摊开的掌心?
组稿编辑:湖北青蛙
主编:酸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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