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专题|盛祥兰：长夜彼得堡
妈妈，今天是十二月五日，是您和我的节日。
月亮不很圆，只一轮弯弯的月牙挂在空中，几缕惨淡的月光怜爱地在我床前徘徊。两只眼睛的星星闪动着睫毛，凝视着我，仿佛与我悠悠对语。
这是彼得堡冬天的月光，是彼得堡漫漫无际、落寞的长夜。
今夜我感到孤单，我想家，妈妈。望着异国的冷月，我的心漂浮着，无处依泊。
在我们的老家，现在也该是隆冬季节了吧。我们房后杨树上的燕巢还在吗？那些燕子该回南方老家了吧，那悦耳的声音有多久没听了，怕是想也想不起来了。
妈妈，我们门前的那条小河已结冰了吧？在家的时候。在我不再是孩子的时候，仍然喜欢玩孩子的游戏——滑冰车。坐在上面从坡上一下子滑下去，那种感觉怎么也忘不掉。
妈妈，今天是十二月五日，是我们的节日。
月儿不很亮，淡淡的清辉看上去晕晕的，一如梦中挂在家乡杏树梢的月牙，两只眼睛的星星闪动着睫毛凝视着我。
这个时刻，您在做什么？也和我一样坐在窗前观月吗？
二十五年前的这一天，在一间木板房里，伴随着呼啸的北风，一个柔弱的小女孩降落到人间。她的第一声啼哭将沉沉的暗夜吹破，天际在那一刻亮了起来。您凝视着这个宽额头、红皮肤的小东西，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您的女儿。就这么做了母亲，就这么简单？您伸出手笨拙地托起这个小东西，将您流着汗水的、疲惫的面颊贴上去。您用整个生命拥着她、爱着她。
我们小时候家境一直很贫寒。在我之后的六年时间里，您又为我带来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您用一双手拉扯着我们四个孩子，还要照顾多病的父亲。为了生活，您将您的青春消磨在那些无尽的劳作中。
到了我们上学的年纪，您更为生活的贫困而焦虑。多少回，为了给我们交学费，您跑了大半个村子去借钱，当您两手空空走回来时候，泪水终于潮湿了那个阴郁的天空。您迎着风，一遍遍擦拭脸上泪迹的情景深深刺痛了我孩子的心，它牢牢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也便是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什么是尊严，知道了母亲的伟大。半夜里，我每回睁开眼睛总能看见您坐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烛光下，您的面孔异常恬静。我偷偷地看着，突然发现您的头发里有了那么多的白发，我为这一发现感到难过。
但是，每年十二月五日这天，您总是能拿出煮好的两个红皮鸡蛋，偷偷塞进我的书包里，为的是不让弟弟妹妹看见，因为您实在拿不出更多。我双手捂住书包，疯狂地朝学校跑去，就像偷了东西的孩子怕人追赶似的。在课堂上、在家里、在没人的地方我一次次拿出来玩弄着，这两个圆圆的小东西在我小小的手掌上滑来滑去，它简直成了我爱不释手的小玩意。
在我孩子的记忆里，鸡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再也没有比它更奢侈的了。包括现在琳琅满目的小吃，都没有鸡蛋留给我的余味深远、悠长。
彼得堡的冬天要比我们家乡寒冷得多，从波罗的海吹来的寒风让这里的冰雪变得坚硬。然而它是美丽的。
这一整天我都在雪地上漫游。
穿过列宁大街、冬宫广场，又穿过涅瓦河，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为了不让您知道我孤单、寂寞，我告诉您我是和朋友们在一起。我说我们玩得很开心，我们吃了蛋糕，还唱了歌，跳了舞。我绘声绘色地向您描述这一切是为了爱，妈妈。
在外面久了是那么想家，想那间灰苍苍的老屋，想房后那片葱郁的小树林，想您做的小咸菜。总在对自己说，下次回家一定多住几天，帮您做些活，和您说说话，可每回没呆上几天又那么想离开，我受不了您的唠叨，包括您那份甜得发稠的疼爱。
此时在远离家乡的异国，想起这一切，心里很愧疚。
还记得那个分别的早晨，您站在村口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叮嘱，您憔悴的面容在那一刻显得异常刚硬。会记住您的话——坚强勇敢些，我会的，妈妈。可是今夜，请给我一个软弱的机会。让我像个女孩子，对着月光，对着两只眼睛的星星释放一下心底的忧怨。不为什么，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忧伤。或许只为了彼得堡的月儿不圆，星星也如此清冷，还有风也响个不停。
妈妈，今夜的月亮不很圆，今夜的月光晕晕的，两只眼睛的星星仿佛终于玩累了捉迷藏的游戏，阖上眼睛睡去了。
万籁俱寂中，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家乡清新的声响——我听见了房后松林里的雀鸣，看见了门前冰冻的河床，看见您站在猪栏边，您的苍发在黄昏的晚照里晃动……
来自家乡温馨的回忆温暖着我，对着爬上窗棂的弯月，我竟不自觉地笑了——恍若回到了家乡一般。
妈妈，您可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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