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荣盛|我有一张琴,其名曰浣尘
白驹过隙, 四十七载倏然而逝,每于月夜惊醒,茫然四顾,天地寂寥,玉盘高悬,银光如泄。忽觉半生已过竟碌碌无为也。
余幼爱丹青,渐长喜琴,早岁助于他人,心系工作,红尘之中,忙碌无暇,于高堂妻儿少有顾及,每每想起多愧心。
及至退而斫琴,方觉华年已逝,小儿初成,糟妻在室,高堂已老。虽至不惑,然家徒四壁,一切从头开始。幸早年拜名师诸城派大家朱子易先生授琴艺,又有诸师友慨囊相助,内子家人亦倾力支持,虽手拙脑笨,但凭时日精进,所斫古琴亦能略得古人之意,于九德可三四尔,亦有京皖江浙鲁川陕沪滇等诸琴友赏识藏用之,方感未负韶华,心下稍安。
内子黄氏,为人好善,心地纯良,热忱心细,孝义高堂,忠于友亲,于绘事、古琴音乐略得一二,擅玉楼春晓、关山月、长门怨、平沙、潇湘诸曲。且大小家事,里长外短,一一应对,以予我留出时间以专心琴事。每遇有心结抑或左右不定,内子必端温水并训曰:濯足浣心,凡事以良心为凭,莫让心染尘,心净事可定也。话虽不多,然皆警我之语。想早年浸于工作,无非场合周旋,非心所愿,时日长久,竟也身心分离,只剩躯壳,心远矣。幸内子时时提醒,方可坚守本心,不忘初心来路。又内子抚琴至今,未有感觉缘深之器,遂筹斫膝琴相送,以谢多年之贤助,遂议琴名为“浣尘”。
琴形为正合,合儒家之中正平和,亦警时时心净,洗却风尘之意也。恰有寻自皖南百余年房梁杉材三尺余,色泛金黄,纹理顺直致密,刨之木香醇厚,敲击音声温润内敛,安静厚重,韵味可人,可为琴面,定型而斫凡半载而成。己亥春节于老家乡里访得一百年老柜,全柜为当地红楸所制,髹以黑漆,年久灰胎开裂布梅花断纹,楸木已老旧至黄色微泛红,虽楸板只半指厚薄,历经百年,几代人使用,但柜体中正,未有任何变形,慨古人之能。虽今人不用,却是制作琴底之佳材。内子喜,付筹载而归之。及至元宵,携此板有三归潍上石琴山房,削制成型,反复校音微调,择日合琴,书作记之。
寒梅飞雪,幽兰绽春,柳浪莺啼,果香稼熟,又天寒冰封,四季轮回,浣尘成也。张弦试音,中正平和,温润清敛,大而不喧,小而不湮,若静子处室,似儒士抒怀,抚琴良久,忽而泪落。
与内子同学于绘事,时常借纸墨而渐生爱心,及至肄业,喜结连理,初进门时,既操持里外,孝于高堂,善朋邻里,无不赞夸,每遇我之想法,则助分析,又全力支持,斫琴之初,生活清贫,所有开支,仅凭二人微薄工资度日,内子不慕华锦,勤俭持家,虽无华堂美食,然操持有当,相夫教子,上下和睦,其乐也融融。又省食节用,以资我南下寻材,舟车路资,涉水爬山,幽兰深壑,修竹茂林,纯农佳友,柴锅白米,一路辛苦一路佳境,购回斫琴之百年佳材若干,多年来竟无储资而未感穷困也。
与内子处二十载,一路艰难与共,风雨不弃,简堂陋室,粗茶淡饭,想来更是愧意有加。说与内子,则曰:人有华堂,其可容身,我有浣尘,或可静心,富贵甘苦,或得或失,心自知也。想来亦是,万千之财,弃之不取,未觉有何失,繁华落尽,方得清净心。
前时觅得方寸之地曰石琴山房,茅舍容膝,常聚三五友,小院几尺,植梅兰松竹,斫琴有暇,拾柴煮茗,拙笔差画,自写心意。
噫,人之生何其短也,于天地间沧海一粟尔,然文脉流源,世代相承。于琴一道,则唐宋之器,流传至今,虽逾千载,抚之温润若玉,铮然作响,若五柳采菊,东坡啸傲。琴之美德,在厚重、在内敛、在温润、在苍古,若空谷幽兰,如万壑松风。时至我辈,多不识正音,好大喜空,以为美,差矣,始之谬也,何以至正途。愈是如此,愈当专而精也。
时岁蹉跎,忽而白首,人之于琴,亦不过转瞬即逝,今于你手,他日何处,唯斫得传世清音,以载文流,则添吾华夏文脉绵延之一粟,便了无憾事,足慰平生。
觅材斫佳琴,
赠与良人吟。
两载方始成 ,
其名曰浣尘。
大弦温而厚,
小弦清丽音。
别君三咏叹,
玉楼已春深。
曲罢望明月,
四顾万籁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