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权臣录：从缔造王朝，到定海神针的政治常青树——韦氏家族
这篇是吐蕃韦氏系列的第一篇，我将用三到四章的篇幅，将这个伴随吐蕃王朝一生的大家族细细道来。
将涉及吐蕃王朝从缔造到灭亡期间，各个时期的历史背景，还将讲到吐蕃宰相制度的变化，以及藏传佛教复兴到被灭的原因。
在吐蕃王朝的众多政治豪门里，有一个家族的经历堪称诡异，既是王朝的缔造者，也是帝国的埋葬者，做过权臣，受过打压，弘过佛，也灭过佛，还杀了一任赞普。
可以这么说，韦氏家族伴随了整个吐蕃王朝的兴衰，所有的权利游戏从未缺席，堪称政坛常青之树。
西藏早期三国演义的结构
一、雅江南岸的圣人
韦氏是吐蕃古老的家族之一，在《敦煌吐蕃历史文书》里记载道：“欧域邦嘎之王为欧杰之素章察，其家臣为翱和韦”。
据说在十二小邦时期，雅江北岸有几若、岩波、俄域、垄若四个小邦国。此时吐蕃还蜗居于雅砻河谷内，甚至未能入列小邦名录，可见存在感寥寥。
随着兼并融合的加剧，小邦国日渐稀少，雅江北岸成了两个森波杰的天下（森波杰达甲吾、森波杰弃邦孙）。
本来属于欧域小邦的韦氏，成了森波杰弃邦孙臣属，吐蕃王朝另一个豪门（娘氏）也换了东家，从垄若小邦变成了森波杰弃邦孙的家臣。
此时，雅砻河谷的吐蕃已开始崛起，王座上的赞普是松赞干布的爷爷（达日年赛）。
没过多久，达甲吾的家臣念几松剁了主公，弃邦孙一统雅江北岸，这便是我们常说的苏毗女国。
其实，达甲吾也是女王当政，也可称为女国。
当时母系氏族的影响尚未褪去，女王当政的例子并不鲜见，从康藏到阿里都有女国存在。
而汉地史料对此不甚了然，将诸多女国混为一谈，于是女国一会儿“盛产蜀马”，一会儿“在葱岭之南，其地大寒”。
剁了家主的念几松，因功成了苏毗红人，娘氏则倒霉的划归念几松管理。
念几松的老婆是个母老虎，骂人特别难听，族长娘·曾古气不过，跑去找女王投诉。
结果，女王对他说：“骂你几句咋了啦？揍你也没啥说的！”
郁闷之极的娘·曾古在雅江之畔高歌了一曲：
“汤汤大河对岸，
雅鲁藏布江对岸，
有一子，
人之子，
实乃天神之嗣，
唯真天子方能调遣，
唯好鞍鞯方能驮。”
意思很简单，“爷不和你丫玩了！”
娘氏很郁闷，韦氏也没好到哪儿去！
《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记载，韦氏家族有两人在朝为官，分别是韦·旁多热义策和韦·雪多日库古，这兄弟二人能见诸史端，估计当时官职都不算小。
但不知为何，韦·库古与线氏家族的线·探热顿孔发生了争执，约在陈巴湖畔插架。
格斗中，韦·库古败落被杀，韦·义策也去告御状，要求赔偿抵命。
没想到女王撇了撇嘴说：“线·探热顿孔身为内相我不好说也，以善诛不善，诛则诛矣，何用抵偿？”
这意思就是“人家是内相，你心里没数儿？杀了就杀了呗，陪啥陪？！”
就此，娘氏、韦氏、农氏、蔡邦氏四家一拍即合，组成了“反女王联盟”，准备给雅江南岸的圣人带路。
带路四人组里，娘氏、韦氏心里憋屈，农氏、蔡邦氏来凑啥热闹呢？
原来，农氏是韦氏是亲家，韦氏和娘氏结盟后，后韦·义策便拉了舅舅农·桑多日孙入伙。
可想带路也得有认识人才行，要不谁知道你是干啥的？
于是，三家又拉上了蔡邦氏。这个蔡邦氏虽然也是女王之臣，但他家女儿嫁给了囊日论赞，生了个牛逼儿子叫松赞干布。
这段经过也被写在《敦煌吐蕃历史文书》里，“娘氏、韦氏均已心怀异志，相结为友而同行，两人盟誓嫣。后韦·义策遣其舅氏农·桑多日孙共同计议，亦参与盟誓。后娘氏、韦氏、农氏三姓以蔡邦纳森为使
者向悉补野达布输诚。尚未发兵之际，悉补野之赞普达布升遐。”
注意最后一句，“尚未发兵之际，悉补野之赞普达布升遐”。
也就是说，哥几个都商量好了，正准备动手呢，吐蕃赞普达日年赛去世了。
这下江北四人组有点懵圈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娘氏韦氏也豁出去了，派代表渡江南下与新任赞普囊日伦赞盟誓。
当时盟誓是个很重要的手段，大家都敬畏神灵，在神面前说话不算，都怕遭雷劈。
虽然苏毗带路党以娘氏为尊，但参加盟誓的9人中，娘氏3人、韦氏3人、蔡邦氏2人、农氏1人。韦氏与娘氏人数相等，可见韦氏也是骨干中的骨干。
随后，囊日伦赞带倾国之兵挥戈北上，在卧底的配合下，一击而亡苏毗，女王弃邦孙北逃而去，不知所终。
在灭国行动中，娘氏、韦氏居功至伟，事后得到了巨额封赏，各自获封土地和1500户奴隶，开始有了豪门的样貌。
前面各小邦兼并的内容确实有点乱，不过后面的更乱，因为内部的死磕即将展开。
之前我还在北京混的时候，曾有一个牛人来公司讲座。
他说了一段让我记忆犹新的话，“开公司就是凑齐一伙人出去抢市场，等市场磕得差不多了，再关起门内部死磕一场。如果两场死磕，公司还没散架，就离上市不远了！”
这话放在建国也合适，吞并苏毗最大的受益者肯定是吐蕃，这个发源于雅砻河谷的小蝌蚪，在山南一口一口吃成了小强，又鲸吞了江北的苏毗、后藏的藏蕃后，占据了西藏最有价值的一块市场份额。
下一步便是，关起门来，排排坐，分果果。
二、狂澜中的定海神针
南日伦赞手里的吐蕃公司，由三大块市场拼接而成：
王室的山南老班底（雅砻系）；
以娘氏为代表的苏毗旧臣（苏毗系）；
以琼保·邦色为代表的后藏势力（后藏系）。
由于苏毗系大臣获得了巨额封赏，山南系表示很难接受，俺们几代人都跟着老赞普打天下，凭啥几个投降派得了势？！
后藏系的琼保·邦色也很不满意，打苏毗时俺也出谋划策来着，凭啥他们摘桃子？！
就这么着，心里憋屈的山南老班底造反了，从未想过老班底会捅刀子的囊日伦赞，在平叛路上被卫士毒杀。
没了赞普，刚刚征服的苏毗也叛乱蜂起，吐蕃就像一棵根基不稳的大树，在疾风中摇摇欲坠。
这时，一个13岁的少年坐上了火山口般的赞普王座，这个少年就是松赞干布。
我们看待历史人物，视角通常都聚集在风光无限的一面。
但其实，哪条英雄之路，都是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过来的。
就像松赞干布，似乎他想娶文成公主，就娶文成公主；想娶赤尊公主，就娶赤尊公主；想灭吐谷浑，就灭吐谷浑。
但很少有人关注，刚坐上赞普之位的他，面对的可是分崩离析的局面，搞不定这一切，别说娶公主，活着都有难度！
当然，搞不定这一切，松赞干布就不是松赞干布了。
他上来就是一手硬一手软的组合拳，山南系有杀父之仇，涉案的全都灭族。
对于苏毗，松赞干布把娘氏族长请来，让他去和叛乱势力聊聊，“好好过日子，既往不咎。”
此时，娘氏族长（娘·芒布支尚囊）展示了巨大影响力，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叛乱降服。
问题是臣属太牛也是种隐忧，娘氏在苏毗的影响力，也让松赞干布也心里咯噔一下。
后藏系的琼保·邦色是个聪明过顶之人，马上开始下手挑拨，而身为大相的娘·芒布支尚囊却昏招迭出。
他以贿赂松赞干布身边卫士的方式，希望获得内部消息。
没想到事情败露，娘氏家族的渡劫期到来了，父亲就是被卫士毒杀的，这是松赞干布心中的逆鳞。
娘·芒布支尚囊被以谋逆之罪处死，家族封地被夺，娘氏几乎被连根拔起。
不过豪门就是豪门，没有树大根深实力的，都只能叫土豪！
娘氏在寒流中蛰伏起来，一百多年后，还有一段艳阳高照的时代。
干掉了娘氏的琼保·邦色马上就飘了，一幅大相之位舍我其谁的范儿，结果下一个倒台的就是他。
等松赞干布以“老耄”为由，把他撵回后藏静养后，很快就发现他有谋反之心。琼保·邦色被迫自杀，后藏系也被打成了一盘散沙。
在此事中，一个新的政治明星崛起，这就是去长安迎亲的禄东赞（噶尔·东赞宇松）。
因为，发现琼保·邦色要谋反的正是禄东赞，由此吐蕃王朝最顶级的权臣世家，走到了舞台中央。
相继打碎了三个政治集团，对赞普的集权当然是好事，但大臣们被接踵而来的血洗吓懵圈了，这对国家来说就不是好事儿了。
这时，需要一个有分量的大臣出来镇场子，噶尔家族现在还嫩了点，松赞干布想到了韦氏。
在这场政治清洗中，韦氏一直置身事外，娘氏灭族，他们不吱声；逼死邦色，他们也不吱声。
这种低调的态度，有点像《桃花扇》的名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低调是有实力的伪装，没实力低调个什么劲儿，高调都没人搭理你！
不管别人怎么折腾，没人敢动韦氏，足以说明韦氏的实力。
松赞干布的法眼里可不揉沙子，韦氏在苏毗故地的影响力，正是他需要的。
已退居二线的族长韦·义策被请了出来，他向松赞干布提出了与韦氏家族盟誓的要求。
前面说过，盟誓是吐蕃一种很有保障的协议方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违背。
松赞干布与韦氏的盟誓，是吐蕃第一次君臣间的双向盟誓（以前皆为臣向君宣誓），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因此被《敦煌吐蕃文书》详细记录在案。
韦氏对天表示，“坚定拥护赞普的领导，不论何时绝不起背叛之心，绝不做赞普有害之事，有坏蛋搞事坚决告发，等等。”
松赞干布也随即表示，“只要忠贞不贰，不阳奉阴违，决不对义策子孙无罪而罚；决不听信奸人离间，允许尔等申辩；决不无故剥夺奴户、封地，如果有人犯罪，只惩处涉罪之人，绝不株连；赐给韦氏之子，不低于金字告身的官阶。”
这份君臣协议签署者，并非只有赞普和韦氏祖孙三代，其他重要氏族也参与了盟誓，可见松赞干布是以韦氏为大旗，拉住一批贵族豪门。
盟誓词里还有一个内容挺逗，估计是韦·义策年事已高，松赞干布特别写了一段给他的哀荣，“（韦·义策）死后为其营葬，杀马百匹陪葬。”
马祭估计是当时很高端的葬俗，而百马陪葬可能已是顶级待遇，说不定是破格恩准，算是松赞干布给他的一个小礼物。
达成政治互信后，韦氏正式起飞，家族成员相继担任了四茹中卫茹的茹本、内相，并在松赞干布创制的三尚一伦制度中，担任了伦，可谓既有封地，又是重臣、还是军队长官。
可问题是，定海神针也有不灵的时候，随着松赞干布英年早逝，禄东赞代表的噶尔家族，以火箭的速度崛起。
在长达五十年的噶尔专权时期，韦氏不得不沦为配角，一个有点存在感的配角。
退居配角位置的韦氏，在噶尔家族专权的岁月里做什么呢？
请看下篇《吐蕃权臣录：从干掉权臣，到成为权臣的政治常青树——韦氏家族》
参考书目：
《吐蕃史稿》_才让；
《吐蕃政教关系史》_石硕；
《吐蕃王朝早期的韦氏家族》_周松；
《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_王尧，陈践；
《吐蕃统一政权韦氏家族探究》_刘志国；《吐蕃大论琼布_邦赛色则考述》_扎西当知；
《韦·悉诺逻恭禄获罪遣:吐蕃贵族论与尚的政治博弈》黄辛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