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如何走向世界?——谈围棋之四
作者太太与海达丽小姐及其姑姑和侄女合影(1991年秋摄于德黑兰)
前注:8月31日公众号发表的谈围棋文章《围棋变化与人工智能》,当时标注为《谈围棋之四》。这里有误,实为《谈围棋之三》。有读者指出了这一错误。为此,特向这位读者表示谢意并向读者表示歉意。
我公司当时聘用了不少伊朗雇员。无论是我们的伊朗女秘书海达丽小姐、会计师勒佐米法尔先生,还是其他任何在我们办事处看到过那副围棋的伊朗朋友,也都对围棋本身感到好奇,并经常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他们经常会问与泽塔先生几乎相同的一个问题:“这些棋子只有黑色和白色,大小一样,既不是王后,又不是士兵,它们怎么走呢?”
这样的问题听多了,你就会觉得,如果你想教会一个伊朗人下围棋,那可能就错了。好在我从没做过这种尝试。当然,据我所知,也没有任何一个伊朗人,包括我的伊朗朋友和雇员,向我和其他任何一个懂围棋的中国人提出过想学围棋的要求。他们对围棋只是好奇,但却无法也不想了解围棋中所蕴藏着的那些东方的哲理。
众所周知,围棋的哲理实在太多,我们且不说什么黑白阴阳、天圆地方等带有禅学味道的东西,即便与实战相关的就有不少,比如,大势与实地、进攻与防守、占领与放弃以及杀棋与治孤等,无不充满了辩证法则。如果讲到兵无常势和用兵之妙,则还有强弱转换、虚实转换、腾挪转换以及舍子取势、围城打援、乱中取胜等存乎一心之策也。而如果讲到对棋局的驾驭和控制,那么还会有形势判断、虚实有度、攻守平衡以及善于取舍等涉及人生悟道的东西了。
吴清源先生就曾说过,他对围棋的悟道就是“中和”二字。老先生还说,他的理想是“中和”。在先生眼里,他所谓的“中”,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和”则是一种有形的东西。对先生的说法,我不敢说自己很理解了,但我觉得他所说的无形的“中”就是指要时刻保持棋局的平衡,而所谓有形的“和”可能就是指要争取下出能够将棋盘上所有棋子的效率都发挥出来的一步棋。(一般人,包括一般职业棋手,估计做不到发挥“所有棋子”效率这一点,但可以尽量按照这个原则去做,下出能发挥越多棋子效率的则越成功——作者注)
说句老实话,即便是我,一个既懂围棋也通英语的围棋爱好者,倘想将上述围棋的哲理概念一一解释清楚并让那些伊朗人(含西方人)在学习围棋的过程中予以理解,也几乎是不可能的。那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这首先是因为西方人大多只懂一条直线的逻辑思维,也叫线性思维,而不懂此消彼长的辩证思维,或叫模糊思维。(有人会说这次横扫国际棋坛人类棋手的AIphaGO不就是西方人也运用了模糊学研究出来的吗?怎么可能不懂模糊思维呢?其实,研究AIphaGo的总设计师一共有两位,一是杰米斯·哈萨比斯(DemisHassabis),他不仅拿过伦敦儿童围棋冠军,还在13岁那年荣膺国际象棋大师称号。另一位大家都知道了,台湾籍的黄士杰,一位杰出的中国人。黄不仅精通计算机,也是一位拥有业余6段头衔的围棋高手。可以想象,如果AIphaGO研制者中没有中国人显然不会有如此的成功吧——作者注)
其次,上述那些围棋的哲理概念在西方的古典文化中很少存在。虽然最先提出模糊集合和模糊数学概念的是西方学者(1965年,美国控制论专家、数学家查德发表了论文《模糊集合》,标志着模糊数学这门学科的诞生),但模糊哲学的概念还是更多地产生于古老的中国文化,特别是道家和儒家文化之中。
比如,中国的表示阴阳转换的太极图。那两条分别代表阴或阳的鱼,一黑一白,黑身则白睛,白身则黑睛,相互环抱,阐述了阳极则阴生,阴极则阳生,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道家文化概念。可是,这两条鱼之间的分界线却不是那么清晰或确定,而是一个运动着的可宽可窄的模糊地带。这个地带也叫中间地带,或叫可转换地带。不要小看这个运动着的模糊地带,它是宇宙中一切事物存在、演变、发展、消亡和转换的决定性因素。
几乎与黄老学说同时诞生的中国儒家学说的哲学核心也是吴清源先生一再强调的这个“中”字,如中庸。这个中庸不仅是指伦理道德标准及指导人们为人处世不偏激,不保守、持中而立、中道而行的方法,而且中庸里的“中”还是一种价值取向,一种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认识论与方法论,也是一种用来解决各种社会矛盾的有效手段。
说白了,中国传统哲学领域的中的“中”的概念,其实就是一种模糊的概念,而模糊就意味着并非所有事物都是非此即彼,任何事物的彼此之间总有一种过渡,一种平衡。比如,黑夜与白天之间有黎明,黑色与白色之间有灰色,过去与未来之间有现在,上下左右等方位之间有中间,即便是性别上的雌雄男女之间也有一个为期不短的性发育前及性萎缩后阶段。而社会上的贫富贵贱之间,在现代社会也涌现出了一个为数日益庞大的中产阶层。
《孟子》中谈到“中和”时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还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孟子的中和理论就体现了对这种理想社会的憧憬。对于孟子这段话,我的理解是,“唯天下至诚”“能尽其性”是指只有建立起最公平公正的社会制度才能达致“中和”社会,而“尽人之性”一说则是指要尊重人性,即尊重人的基本权利。在时下这个现代社会,这个“尽人之性”就是指要尊重人的政-治权利和公-民-权利并让他们能够充分地行使和享受这些权利。
吴清源大师所言的“中和”当然只是指围棋的而非社会的最高境界,我这里只是想顺便阐述一下自己个人对儒家“中庸”理论在政治学和社会学上的应用的看法而已。谬误之处难免,还望读者批评。
不过话说回来,西方人如果不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这些中庸哲理,他们就很难理解和学会围棋。换句话说,围棋是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大到它的形式与内容,理论与实践,小到它的一招一式、一规一则,无不包含着中国传统文化赋予它的精神内涵。因此,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如果其思想上没有受到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和熏陶,那么都是不可能接受或理解围棋的那些高深莫测的模糊概念以及那些此消彼长的辨证思维的。我想,这可能就是为何围棋能在日本和韩国得到普及与发展,而在世界其他受到中国文化影响较少的国家和地区却始终很难得到推广的最主要的原因吧?
1985年,日本棋院首次将其最大的商业棋赛——“棋圣”战决赛放到汉城举办并在韩国掀起了巨大的围棋浪潮。(不能否认,三年后,韩国的曹薰铉击败聂卫平以及韩国后来长盛不衰的围棋热均与这次汉城棋圣战的影响有关——作者注),自那以后,日本便正式迈开了将围棋推向世界的步伐。后来,日本的几大新闻棋战,如名人战和本因坊战也陆续仿效棋圣战开始将一盘或几盘决胜局放到海外进行。这些奖金不菲的新闻棋战的足迹踏遍了欧洲、美洲、澳洲和亚洲(只有非洲好像还没有去过——作者注),举办过这些围棋大赛的城市也多得数不胜数。可以说,日本人这么做也许有其自己的商业动机甚至政治动机,但它为了在世界上普及围棋,能够这么不惜重金,不遗余力,实在是值得赞誉的。显然,日本对围棋国际化的贡献是非常之大的。对此,我们不应质疑,而应该好好地学习之。
相比之下,中国作为围棋的生母和原产地,长期以来却在向世界推介围棋的问题上毫无作为,实在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围棋是中国老祖宗留给现代世人的一个精妙绝伦的传统文化瑰宝。这些年来,我国政府花费巨资在世界各国广设孔子学院,以推广汉语教学为核心对外输出中国文化。这是顺带介绍和宣传中国围棋文化的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啊!可是,我们从政府到棋院,从官方到民间,几乎全都把围棋给忽略了。对此,我建议中国棋院尽快组织相关力量提出切实可行的围棋文化国际推广方案,上报政府相关部门,争取将围棋列入孔子学院的教学大纲。推行围棋国际化,中国棋院责无旁贷,不能无所作为。
日本领头推动的围棋国际化已经有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过去了。要是推广一般的项目,那这近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是足够足够的了。比如,同样是日本人推广的体育项目——柔道以及韩国人推广的跆拳道。在它们被推向世界后,很快就能为西方人所接受和学习,不仅列入了国际奥委会的成熟比赛项目,而且早已成为西方各国民众广泛喜好的一项强身健体的运动项目了。现在很多级别上的柔道或跆拳道世界冠军并非是日本人或韩国人而是西方人或其他发展中国家的人,就是证明。
相比之下,围棋的推广则困难得多。西方人虽然也有少数会下围棋,但西方各国的围棋协会中的高手其实绝大多数还是中日韩这三国的侨民,鲜有金发碧眼的白人或其他人种。现在国际性的围棋比赛已经不少了,而且,某些国际棋赛每届还有意分配一些决赛名额给那些围棋尚不发达的国家和地区,以贯彻围棋推广的理念。但是,这几十年来,我们这个世界上也只偶尔出现过一两个也是偶尔才会打败中日韩职业高段棋手的人。如阿根廷的阿基努尔和美国的麦克雷蒙等。后者还是从小在日本学棋长大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差别呢?我认为,围棋非比其它竞技类体育项目,它还有一个文化问题,一个中国的传统文化问题。日韩两国围棋好,是因为他们的文化中早已渗透和浸润了中国文化的内涵。(朝鲜和越南历史上虽然也饱受中国文化浸濡,但由于这两个国家的当权者分别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刻意废除了汉字在其语言文化上的应用,自那以后中国文化对它们的影响日渐式微,其国民早已不知何谓中国传统文化了——作者注)欧美及其它亚洲国家围棋差,则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对它们影响比较微弱。他们的国民不了解中国文化。可是,怎么才能在国际上弘扬包括围棋文化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呢?我的观点是,将汉语教学与围棋推广结合起来。
汉字是中国文化的载体。缺乏这个载体,中国文化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日本和韩国的围棋之所以兴旺发达,就是因为他们的文化,特别是传统文化的载体也是汉字。他们两国人从小就学习并掌握了许多汉字,并且通过学习汉字了解了很多与中国传统文化有关的知识,特别是对模糊概念及其模糊思维方式的认知和运用。而这一点对于这两个国家的民众领悟围棋之棋道则是至关重要的。
这样,我们的话题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上了,即我们必须首先争取在孔子学院的汉语教程中及时补充加上有关围棋知识的普及教学内容,以让所有学习汉语的外国人都基本了解围棋知识并喜欢围棋。否则花那么多钱去办孔子学院输出官方意识形态却不教授传统文化围棋,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在此基础上,如果我们再辅之于鼓励中国企业或大型媒体创办若干大型的专门针对东亚之外国家,如欧美地区的国际性围棋赛事的话,我想,中国的文化瑰宝——围棋从此走向世界就不再成为一个问题了。在这方面,日本没有这个条件,韩国也没有这个本事。真正可以依赖的只有围棋的生母——我们中国。试想一下,倘若其亲生母亲——中国都漠不关心的话,围棋还能走向世界吗?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就可以预想,什么时候当汉语在世界上像英语一样普及时,或者说,当汉语什么时候成为世界各国学生们学习的首选外国语言时,那可能就是围棋真正在世界上普及的时候了。到那个时候,你可能会不经意间在某个伊朗人或者欧洲人、美国人,甚至南部非洲某国的黑人家里看到一副中国云子围棋或者一套日本的本蛤碁石加榧木棋墩了。当然,也许届时你对此并不感到多大的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