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小刘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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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腊月二十九,多云,零上三度,我带妻女来到小刘庄,生我养我的地方。
天刚擦黑,空旷的田野里生出阵阵阴风,乡间小路上人迹罕至,夜安静得让人害怕。我将一岁半女儿羽绒服上的帽子重新套在她头上,她大嚷着“不要不要”。
父亲母亲候在门前,看到我们便羞涩地笑了,他们没有马上来迎接,而是努嘴指向邻居家,提示道“你大哥你大哥”。
我扭过头,发现邻居家跟父母同龄的远房大哥正看向这边,我和妻子慌忙地打起招呼。父母亲这才迎向我们,逗起女儿。
老家礼俗很重,母亲总是反复强调,见着乡亲要喊人,不能让人觉得你“大发了”,兜里要时刻揣包烟,见人要发,不管他抽不抽。
这样的礼俗对我来说已是深入骨髓,不用父母提醒我也知道该怎么做。它是打开人与人交流的大门,特别是对于我们这种长期在外的游子与固守故土的乡亲之间,从熟悉到陌生,再从陌生到熟悉,需要这种礼俗。
我和妻先后喊了声“俺大哥”,他应完声,便开始尬笑,不再言语,似乎找不到再多说一句的切入口,我想可能是因为太久没回来陌生了吧。
村里唯一的小卖部坐落在连接东西村庄的十字路口,与两个小饭店一起构成了小刘庄的“万达广场”。村部为凸显该地段的重要,在路边电线杆上挂起一个硕大的球状白炽灯,每当夜幕降临便亮得刺眼,不容直视,像是警戒区的探照灯,保护着这个小村庄。
这里曾是村政府的办公地,流行电影下乡时的电影放映点,也是文艺宣传队“玩旱船”闹新春的演出舞台。数不清的计划生育、交公粮、扒河沟会议在此成功召开,几代恋人在昏黄的电影幕布下借机摸了彼此屁股走向婚姻。
今晚这里却静得出奇,除掉风呼呼而过,连条狗都没看到。
因为要买两包抽纸,我来到这个挂牌“千百美超市”的小卖部,门被从里面锁上,灯光也弱得可怜。我以为关门打烊了,便尝试性地敲敲门,门却开了。
开门的是商店男主人,我的表叔,四十多岁。旁边立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手捧水杯低着头。各类百货年货杂乱堆积其中,正常行走都略显困难。
“俺表叔”,我打起招呼。
“嗯”。
“这么早准备睡觉啦”。
“嗯”。
“你闺女长这么大啦”。
“嗯”。
三年前我结婚时,这个表叔义务帮忙开婚车,给钱不要,吃饭也没来,我一直心怀感激。因此每年回家见到他时都会多聊几句,每次他都要跟我说起他儿子在部队如何如何,而这次他几乎一言不发,“嗯”的音调也是一次比一次低。
表叔和他女儿目光呆滞,像是两个木桩立在那里,嗔怪我还不赶快离开。我心生迟疑,喜欢快言快语哈哈大笑的表婶哪去了?看着他们几近麻木的表情,我几次欲言又止,满腹压抑和困惑地离开了。
“你表婶死半年了!”
“一沾癌还不海(死的意思)!”
“还没到五十,孩子一个没成家!”
“还有你二爷咧,才走两三个月,多可惜!”话题一被挑开,母亲便滔滔不绝,像个授课的老师,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哪个二爷?”我追问道。
“就你志军二爷,毛蛋他爸,也才五十出头吧。”我不由生出一身冷汗,白炽灯的旁边,小卖部的对面就是志军二爷的家啊,我可是刚从那边过来。
“我昨天刚给你二娘送十六个馒头,你二爷去世了她不是不能蒸嘛!”老家的习俗就是这样,家里有人离世不能蒸馒头,要靠乡邻接济。
“你二娘一把抱住我哭了,说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过成今天这样!”
“我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想他二爷了!”
“你二娘说不是想他,而是诅咒他,他一走了之,留下一百多万的债她怎么还啊!”
“唉......你说作孽不作孽!”
母亲像个牧师,自问自答,我静静听着不知怎么插话。
志军二爷曾是小刘庄的首富。大多数村民刚填饱肚子时,他开始每顿有肉吃并用上“大哥大”。大多数村民为盖上小瓦房沾沾自喜时,他已住上了楼房开起了工厂。
但他并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人。90 年代他捐款建设新村小,铺设柏油路,2000 年后他开起木板厂,连我们这种临时顶替大人干活的小孩也会给足工钱。
然而正是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村中人物,在 2010 年后逐渐走向没落。可能是成功来的过于容易,这个二爷做事变得眼高手低,虎头蛇尾,木板厂、养鸡厂相继转给他人,自己还背负近百万的债。
为了堵上债务窟窿,志军二爷带上二娘,远赴西藏倒卖小商品赚钱。几个月内,钱是赚了一些,身体却渐渐吃不消,最终客死他乡,运回来时身体都臭了。
“要说我们村里也是怪了,去年走的都是年轻人,那个卫东也是得病,才四十冒头!”母亲一脸凝重,仿佛这些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儿子也不争气,在外把一辆车给赌输了,造孽啊!”
母亲将一碗汤端给我,我借机打断了她的诉说,随意问了一句:“这么年轻就走了,怎么回事?”
“有怪那块风水不好的,有说是想挣钱累的,人都死了还管什么原因不原因的!”
我一口气将汤喝完,走出门外,孤寂的夜晚下硕大的白炽灯让夜显得更加孤寂,无边无际的夜很快将我融化,连同三个不幸的家庭,周围连声狗叫都听不到。
2
大年三十,阴,零度。小刘庄的“海外移民”们开始从不同方向驱车返乡,一辆辆小轿车在村庄里穿肠破肚,最终停靠在每家每户门口,成为村里人新的身份象征。
从村东头第一家开始,几乎家家有车,我家在第三家,门口也摆了辆我哥开回来的“小别克”。人们嘴上不说,但心里会对车好车坏评个一二三。我的左邻和右舍也都是有车的家庭,但门口却没看到车,显然是没有回家过年。
左邻家大门紧闭,三十当天回来贴上春联就回城过年去了,小刘庄有近四分之一这样的家庭。他们的孩子在城里工作并买了房,老人也被接过去带孩子,农村老家里还有田地,只是农忙和过年时回来看看。
右邻家只有老俩口在家,每次见着我们家团团圆圆便羡慕不已。老俩口有一儿两女,女儿都已嫁人,儿子结婚后便去城里发展,说是赚了不少钱。儿子有钱后就飘飘然,先是嫌弃自己老婆土气离了婚,后又迷上赌博借一屁股债,逢年过节便东躲西藏,不敢回来,村东头第一家邻居为一万块借款,年前就开始围堵他家,扬言要拿刀砍死他儿子。
当然,他儿子没有被砍死,还活得好好的。在不为人知的某个角落,在灯火阑珊处万家团圆时,谁也不知道他儿子会不会有那么一刻突然想起小刘庄,想起这里还生活着自己的亲人。
3
晚上十二点,伴随着央视春晚的倒计时,我进入了梦乡,村里的烟花爆竹声也越来越稀,终于大年之夜陷入一片死寂。整晚我睡得并不踏实,恍惚中叫骂声、呻吟声多次传来,与大年夜的热闹极不相称。
“昨晚谁家吵架还是打架的?吵死人了!”一大早我便询问母亲。
“唉,别提了,你大爷家疯婆子偷吃鸡肉,快被打死了!”
说不上是同情还是气愤,母亲又自言自语起来。我们这一排的邻居共有六户人家,只有一户没有小轿车,就是这个大爷家。
大爷六十多岁,打了五十年的光棍,后来村里跑来个女疯子,被他连哄带骗弄到家里,成了他的婆娘。
婚礼当天,全村人都来凑热闹,疯婆子当着众人的面拉屎撒尿,大爷抄起一根木棍打过去,没想到疯婆子光着腚反扑过来把大爷掀翻在地,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之后多年疯婆子没少挨打,大爷也没少吃亏,但打着打着竟然生出了孩子,还是个儿子。大爷老年得子自然高兴,但随着各种开支的增加,生活越来越拮据。
按大爷自己的话讲,要不是共产党的恩情,他一家三口只能到处乞讨。
孩子的学费、人情世故的份子钱、日常生活的开支钱都从政府发放的低保钱中来,一家三口,个个低保,一年有一万多。再加上自己在村里帮忙干干散活,日子勉强能维持。大爷对疯婆子几乎是不管不问,有好吃好喝的也是先想到自己儿子。
腊月二十九这天,大爷家的一只公鸡在麦田地被农药毒死,按理说这毒死的鸡是不能吃的,最好给扔掉或掩埋掉。可是家里很久没见荤腥,大爷便将死鸡煮熟后拔光毛放上盐,准备给儿子和家里来的亲戚吃。
谁知这一切都被疯婆子看在眼里,她太馋了,有半年多没吃过肉。
大年三十的晚上,疯婆子三次偷偷爬起来找鸡肉,大爷三次爬起来穷追猛打,上演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鸡肉保卫战”,最终两块鸡腿被啃得精光,疯婆子耳根旁边的头发也被活生生扯下。
我努力回想起当晚睡梦中的情景,除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和呻吟声外,没有听到争吵和互相打斗声。对于疯婆子而言,能吃上肉,挨点打又有什么关系呢?
4
大年初一,小雨,零下三度。天气变化无常,新年第一天竟冷得出奇。九点多钟起床后听到昨晚疯婆子偷鸡的事,没睡好觉的怨气便消了一半。
小刘庄不大,前前后后就几十户人家,以前家家户户都养狗,逢年过节狗的队伍最强大,狗叫比得过鞭炮响。现如今赚钱最重要,没人有功夫养狗,家家户户有点什么事,前后左右邻居听的一清二楚。
没有狗叫的空气是孤独的,就像没有鼓掌的演出是单调的一样。傍晚时分,一个重磅消息传来,让这份孤独显得更加凝重。
“你老太刚去世了!”母亲破门而入,急匆匆地说。
“哪个老太?”明知只有一个老太,我还是想从母亲那得到答案。
“还有哪个,就是大舟他奶,96岁老寿星!”尽管母亲确认了这个事实,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如果说母亲的第一句是发炮弹的话,那紧接着的第二句就是枚核弹,把我的内心搅得一塌糊涂。
“一天不愿多过,用自己裤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老太的裤腰带就是粗布条,扎了几十年,现在成了母亲嘴里的杀人利器。
在小刘庄,这个老太不仅是年龄上的泰斗,更是人生阅历上的泰斗,当过兵、打过仗,见证过小刘庄的历史沧桑。
老太的丈夫建国前因病离世,她一人把一儿三女拉扯长大,十年前儿女们都先她而去。90 岁时因腿脚不便,老太被三个孙子接到家里轮流过。
开始几年孙子孙媳妇还算孝敬,后来孙子们相继在城里买房,并在城里带起自己的孙子孙女,老太的生活真正成了问题。老人过不惯城里生活,坚持在还在农村的小孙子家中过,其他两个孙子出抚养费。
时间一久,三孙媳妇伺候够了,宁愿出钱也不想照顾。明言或暗语里透露着厌烦,“老东西还不死,快成千年王八了”。曾孙子更是直言,过完年就用被子闷死她,不行就在饭里放点“百草枯”。
所以,老太究竟是自己吊死还是被闷死或毒死后吊在绳上,村里人也不得而知。但是,老太太在这一天给三孙子、孙媳妇和曾孙子各包一个千元大红包却是不争的事实。
哀乐声绵绵四起是在第二天的午后,鞭炮炸后的红纸屑铺满一地,小刘庄沉浸在一片亦悲亦喜的氛围中,鞭炮齐响,哀乐齐鸣,说不清孰悲孰喜。
当天晚上母亲略显不安地对我和哥说,没什么事明天你们就回城吧,左邻右舍家不都这样,大年初一当天就回去了。我不解,继续追问。母亲才坦言,从初三到初九天天要出礼,她担心我们被请去帮忙。
农村酒席大都选择在自家办,烧锅、倒水、端菜、洗碗都是左邻右舍来帮忙。也不是白忙活,每个帮忙的人都会有一包烟。跟以往不同,现在大家都忙于赚钱,没人稀罕一包烟,再加上父母这代人上了年纪,所以能帮忙的人越来越少。
从初三开始,仅小刘庄就有两家儿子结婚、两家小孩满月、两家城里买楼、一家老人去世,酒席日期排到了初九,村里的厨子忙都忙不过来。也就是说,待在家里的话每天都可能被请去帮忙,在准备酒席和吃酒席间忙活。
大年初三一大早,父母目送我和哥嫂两家人钻进小轿车,眼神看上去错综复杂,目光流露出依依不舍。车子一溜烟飞似的逃走了,留下父母挥手的身影和小刘庄渐渐消逝在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