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里外
钱钟书先生曾说:如果人生是一本大书,那么我们所谓的写作,所谓的作家,都只能叫做书评,都只能做个书评家,确是如此。
人生嘛,有环境,有情节,有人物,或是还有序幕,有尾声。各色环境,各种情状,各式人物,众生有众生相。说到底,还都在书里。于环境中参得造化道理,于人事中参得修持境界,一步步熟悉环境、人情、规则,如鱼得水一般,变得会生活了,真正走入了角色。殊不知,却是一步步丧失自然,一步步走向束缚。林徽因小姐写作《窗子以外》里把事物的隔膜分析得精辟:为何会有窗子?因为人生层次不同。为什么会有层次?众人都被带入了角色――林大才女或者是看到了这一步,她这一次短暂的思考便停止了。那么,不妨继续深究――代入角色然后呢?然后就有了众生相,却又忘记了哪里有什么苦苦挣扎的穷苦人?哪里又有什么时髦的学者?呵呵,角色不一样罢了,都是角色嘛。
让我们回到这次思维的原点:如果人生是一本大书。那又何苦代入角色呢?我是来看书的。世尊遍观众生诸相而后顿悟成佛,悟得如何?我本众生,我有诸相,人相我相,皆是虚妄。于是乎――超脱了。我读人生,自然是可以现身诸相的,却不必被缚于其中,我心尚小,倒也能包藏宇宙!即需先遣我相,再遣功相,能相,见山见水,就是山水。环境,人物皆统摄于我心之全体大用,则可以明义理,通造化,入无涯之境也。
附:林徽因《窗子以外》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头。
此刻,就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四个乡下人的背影:一个头上包着黯黑的白布,两个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墙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一个篮子,那两个在树荫底下我看不清楚。无疑地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再过一刻,抽完一筒旱烟以后,是还要走许多路的。兰花烟的香味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官觉上来,模糊中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然他们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铁纱窗以外。
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过是永远地在你窗子以外罢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区域的起伏的山峦,昨天由窗子外映进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动着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麦黍,都有人流过汗;每一粒黄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间还有的是周折,是热闹,是紧张!可是你则并不一定能看见,因为那所有的周折,热闹,紧张,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
在家里罢,你坐在书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两树马缨,几棵丁香;榆叶梅横出疯权的一大枝;海棠因为缺乏阳光,每年只开个两三朵——叶子上满是虫蚁吃的创痕,还卷着一点焦黄的边;廊子幽秀地开着扇子式,六边形的格子窗,透过外院的日光,外院的杂音。什么送煤的来了,偶然你看到一个两个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脸;什么米送到了,一个人掮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屏门;还有自来水,电灯、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皮口袋,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更有时厨子来个朋友了,满脸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进门房;什么赵妈的丈夫来拿钱了,那是每月一号一点都不差的,早来了你就听到两个人唧唧哝哝争吵的声浪。那里不是没有颜色、声音、生的一切活动,只是他们和你总隔个窗子,——扇子式的,六边形的,纱的,玻璃的!
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这叫做什么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没有生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又可以知道点内陆纯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礼拜也是值得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那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不错,许多时髦的学者常常骄傲地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哪里一个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