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半生归来,不再少年
在夜晚的睡前时光里,读完了这本书的第一遍。前后差不多三星期到一个月时间。一本十三多万字的小说原本不需如此长的时间阅读,但……其中过程可说一波三折吧。
对一本书的阅读记忆既包含它本身内容带来的印象图画,也带着阅读当时的场景感染。在睡前那些意识清醒但在为很快到来的睡眠做着准备的阅读中,《半生》笼罩上一层清醒与睡意交错的、模糊的光线。
它的语言简练准确,对人物内心和事物把握常常一语中的。故事的推进精彩,如一个身材健美的人,血肉、骨骼分步匀称,线条堪称完美。合上书、关灯的一刻,我不止一次地感叹奈保尔的老辣,如此会讲故事,笔下丝丝入扣。
而另一面,他描写的印度国内情况、种姓制度下的家庭关系以及之后去到的伦敦、葡属非洲殖民地背景,如同梦境的前奏,带给初识者不明所以的冲击,随之生出缥缈感。
奈保尔(图片引用)
读得很慢。几页内容已内涵颇多,需好好想想。同时,文化背景的隔膜无形间拉低了故事的吸引力。作为读者,对异文化的理解永远是阅读的目标之一。这个目标使着阅读本身有了求知的艰难与乐趣交汇的双重体验。
读到三分之一左右,出了另一段插曲。
偶然看到林奕含离世前的一段采访。她谈到内心的深刻困惑,几次哽咽。中间提到一句“奈波尔虐打他的妻子”引起我的注意:奈波尔是奈保尔吗?
对奈保尔了解很少。听说他的名字,是在去年他离世之际。网上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文章。简单介绍生平,大部分都集中在他的作品上。《半生》的扉页,这样介绍奈保尔:
V.S.奈保尔,英国著名作家。1932年出生于特立尼达岛上一个印度移民家庭。1950年进入牛津大学攻读英国文学,毕业后迁居伦敦。50年代末开始写作,作品以小说、游记、文论为主,主要有《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米格尔街》、《自由国度》、《河湾》与“印度三部曲”等。作品在全球享有盛誉,半个世纪里,将里斯奖、毛姆奖、史密斯奖、布克奖、大卫·柯恩文学奖等一一收入囊中。1990年,被英女王封为爵士。2001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同年,《半生》出版。
现在想来,把对作家的关注集中在他的作品本身是公平的——如果不给作家、不给文学作品以教化责任的话。
而在查到奈保尔的确有虐打情人的事实时,我无疑是受打击的:在品行上有过失的作家的作品还值得读吗?既然他在作品中讲述了人性的卑微、软弱,让人痛恨又令人同情的一面,他对人性、对世界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又为何成为践踏人的人?
林奕含的作品
在盘桓着类似疑问的当时,我有点体会到一直折磨着林奕含的命题。我无法再打开《半生》,无法在脑中抹去一个表面平静、内心可能张牙舞爪的人的面孔。
文学的作用是什么呢?
作家又是什么身份?
然而碰巧的,几乎同时正读的另一本书给出了一些观点。
“这个人和作家的崇高地位似乎是矛盾的,但我敢说,世上在没有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伟大的作家了。虽然在所有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身上都有这样的矛盾,相比之下这种矛盾在作家身上更显得突出。由于作家的表现手段是语言文字,在他们所说的和他们所做的之间不仅容易产生矛盾,而且这种矛盾还显得特别可怕。”
这是毛姆讲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之后的一段评述。在俄国另一名伟大作家契诃夫的生平、作品后他又写道:
“他说这些题外话的根本原因,就是出于这样一种舆论压力(这种舆论压力其实各国都有),那就是要求小说家同时又是先知、社会改革家和哲学家。”
小说家不过只是小说家。他们所写的是世界的变幻、人性的复杂,他们可能呼唤人性的真善美的一面(可能并不),他们却不是真善美本身。
我们被文学欺骗了吗?好的文学反映现实,并不粉饰。林奕含的问题是更深层次的,它属于人的灵性层面。文学可能启发人对灵性方面的思考和探索,但它本身并不解决灵性的问题。
我接受了奈保尔的行为,但不能原谅——虽然他不需要来自读者的原谅。
然后,磕磕绊绊地读完了第一遍。结尾部分是回忆中的非洲庄园生活,一如进入非洲大片草原,场景稳定,对故事性的感受陡然增强。读至深夜。
故事在对话中戛然而止。
“我四十一岁了。我已经厌倦了过你的生活。”
“是你要这样的,威利。你是要求的。我得想一想。”
“我知道。你为我做了一切。你让我在这里过得很舒适。没有你,我在这里待不下去。在伦敦求你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没地方可去。学期一结束,他们就会把我赶出去,而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可现在,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而我一事无成。”
“你是被将来的战争吓坏了。”
“就算我们去葡萄牙,就算他们让我去,那也仍然是你的生活。我已经躲藏太久了。”
安娜说:“也许这也不真是我的生活。”
怎样糊里糊涂的人生啊。似乎从未真正为自己决定过什么。一连串的偶然性事件穿起了一个男人的四十一年生活。
放不下这个故事,于是在白日里开始重读——我想撇开那层夜晚梦境般的薄雾而关注作者的书写本身。细细地读,边读边摘记。透过他人的半生,也许可以看到一些自己半生的秘密吧。
图片引用
人到中年、老年(书中的主人公威利41岁,奈保尔出版此书时已年近七旬),不像青年时那般横冲直撞了,身体逐渐厚重,逐渐更多反思,此时能回望出清晰一点的人生来路。
出身、家庭、教育、交友、经济、婚恋、职业、文化背景……一系列或固定或可变的因素决定着人的一生。作为个体,究竟可以在其中改变多少,不得而知。威利悔恨他“一事无成,逃避自己”,看似生活平顺无虞的妻子安娜感慨“也许这也不真是我的生活”。——我们所追求的生活到底是什么?
倾心的爱情吗?
威利起初以为自己得到了,后来他在另外的女人身上得到满足,并在婚姻之外和情人保持了两年多的关系。当情人精神错乱,他开始怀疑:我对她的那些感觉都是真的吗?
是舒适的生活吗?
威利和安娜并没有在其中感到幸福。也许起初住着大宅,有仆人的生活是愉快的,但那愉悦感在单调重复的生活中很快就不值一提。
小说中变化最大的是威利的妹妹萨洛姬妮。这个长得不好看的女孩在出生后被父亲预言一般道出了命运的转折点:希望她嫁给“关于美和其他某些东西的观念同我们不一样的”外国人。她走上了这条道路,离开印度。她逐渐用普通衣装替代了印度传统服饰——也许思想也是,行事更加雷厉风行,更有个人魅力。
这个原本卑微现在完全独立自主的女孩成为威利的依靠。“所有这些都埋藏在我留在家乡的那个女孩体内。要不是那个德国人把她带出来,所有这些都不会萌芽。如果没有他,她和她的灵魂是否就会那么腐烂下去直至化为虚无?”威利痛悔从未“宣告自己是谁”,“总是躲避自己,没有冒过任何风险”。
威利的痛悔是大多数人清醒之后的痛悔。命运的夹缝之中,个人可做的不过是争取做自己,激发灵魂的无尽潜力。这是比稳定、舒适的生活带给内心更多真实感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