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鹏丨东方朔《七谏》承袭《屈原列传》考论

注:本文发表于《云梦学刊》2021年第5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谢天鹏老师授权发布。

东方朔《七谏》承袭《屈原列传》考论
谢天鹏

摘要:《楚辞》中所收东方朔《七谏》创作时间不明,而朔又与司马迁同时,则其《七谏》中所叙屈原事迹究竟承袭《屈原列传》还是各自而作,便显出不同的文献学价值。汤炳正先生以为东方朔未见《屈原列传》,故《七谏》与《屈原列传》之异多为东方朔之误。今比较二文,可发现《七谏》中关涉屈原之史事、史评、言语以及叙述顺序,与《屈原列传》都大量相同或相关,而这种相同非偶然可以解释,则知《七谏》应有承于《屈原列传》。如此,则知《七谏》之作大抵在公元前91年至前88年,而胡适、何天行、汤炳正诸学者关于《屈原列传》伪作或窜乱之说皆不可靠。

关键词:《七谏》;《屈原列传》;汤炳正;胡适

一、前人对《七谏》文献渊源之探讨

《楚辞》一书,除录先秦屈原、宋玉等人作品外,尚有七篇为汉人所作,东方朔《七谏》位列其中。对这些作品,古来学者常从文学角度语带批评,致对其研究不甚深。汤炳正先生在《渊研楼屈学存稿》讲到这些作品时说:“汉人近古,对先秦文化的吸取与积累,都比我们的条件好得多。故从文化学、文献学来讲,它是一份珍贵资料。”〔1〕又举《九叹》《七谏》为例,并说“汉人作品的文献价值是不可忽视的。对此,必须与文学价值区别开看”〔2〕。其说的然。

汤氏之所以强调这些汉人作品的文献价值,盖其对之有超于一般学者的深刻思考,其《楚辞类稿》于首篇即曰“试论《屈原列传》与《七谏》之异同”,正可见其立足于实践。而此文也是目前论说《七谏》与《屈传》文献关系之最详细者。

汤氏在“试论《屈原列传》与《七谏》之异同”中,所提出的论点、论据及整体的论证逻辑皆值得注意。其大体如下:

第一,从文献角度比较《七谏》与《屈传》,以观察二者之异。汤氏云:

举例言之,如《史记·屈原列传》云:“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而东方朔《七谏·初放》却云:“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言语讷涩兮,又无彊辅。浅智褊能兮,闻见又寡。数言便事兮,见怨门下。”东方朔这段话,跟《屈原列传》所言,显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3〕

他认为,两文中对屈原出生、才智的认识大有差异,甚至在才智方面的认识可说是相反的。

第二,在《七谏》与《屈传》差异之基础上,探索原因。汤氏云:

历史记载之所以出现歧异,其原因是很复杂的。但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造成《七谏》跟《屈原列传》或屈赋之间的歧异,据我多方考察的结果,认为主要是由于东方朔当时并未见过《史记》;而且他对屈宋作品的理解有时不免差错;当然,还有我们对《七谏》的误解所致。

我们知道,司马迁乃世掌史职的专家,而东方朔则不过是新起的“滑稽之雄”的辩者。《史记》是作者在实地调查与掌握大量典籍的基础上写出来的历史,而《七谏》则不过是作者在自伤不遇的感慨中借古喻今的辞赋。而且,司马迁跟东方朔都处在武帝时代,其时《史记》尚未宣布于世,东方朔虽博览群书,却不可能见到这一伟大历史巨著而资以考校史事之得失。所以,无论从东方朔的出身来讲,或从其所处的时代来讲,对屈原的情况,他所认为的切实可靠的根据,除民间杂记之外,主要是当时已广泛流传的屈宋作品〔4〕

其中重要论点有二。一、认为《七谏》与《屈传》产生歧义的原因,“据我(按:指汤氏)多方考察”主要是因为东方朔当时并未见到《史记》(按:即指东方朔未读到《屈传》)。二、《史记》(此暗指《屈传》)信息来源于司马迁的实地调查与对大量典籍的掌握上,而《七谏》主要来源于民间杂记、屈宋作品。

第三,比较《七谏》与屈赋异同,并将此与《七谏》同《屈传》之差异问题联合考察。其具体过程为,论证“《七谏》多本屈赋,亦常误解屈赋”,再推出“《七谏》与《屈传》之歧义多因对屈宋作品之误解”。

从汤氏论证可看到,其涉及三对基本的文献关系。一、《七谏》与《屈传》,他认为《七谏》不渊源于《屈传》,东方朔未见过《屈传》。二、《七谏》与屈赋,他认为《七谏》渊源于屈赋,并常有误解之处。三,《七谏》与民间杂记,他认为《七谏》有取于民间杂记。但是,就这三对关系的具体论证来看,考汤氏全文,他主要谈到的是第一、二两对,对《七谏》与民间杂记的关系,则并无论说。在一、二两对关系中,他正面论证的是《七谏》有取于屈赋,并举出了《七谏》中许多文辞来源于屈赋的例子,这种论证是有力的。但是,对《七谏》与《屈传》的关系,他却主要是反面论证,所举例子即《七谏》与《屈传》在屈原某些信息上的差异处,而其所作正面论证,则是“司马迁跟东方朔都处在武帝时代,其时《史记》尚未宣布于世,东方朔虽博览群书,却不可能见到这一伟大历史巨著而资以考校史事之得失”以及“据我多方考察”。其所谓“据我多方考察”,在文中并无具体呈现,故无实际意义;而说东方朔未见过《史记》,则颇可商榷,据《史记索隐》曰“桓谭《新论》以为太史公造书,书成,示东方朔,朔为平定,因署其下”〔5〕,则朔不仅见过《史记》,且还为之“平定”;至于据《七谏》与《屈传》所载关于屈原的某些信息不同、相反,就更不能证明东方朔未见过《屈传》了,盖见之未必用之,用之亦不必处处相同。所以,东方朔究竟有未见过《屈传》,而《七谏》是否有承袭于《屈传》,这都有必要另做探讨。

本文以为,《七谏》在文献上应是大量承袭了《屈传》的,而这种文献关系可证明东方朔见过《屈传》。详论之如下。

二、《七谏》与《屈原列传》文献关系析论

《屈传》以叙事为主,而夹有议论,涉及了对屈原生平事迹、作品的记载,以及司马迁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七谏》虽为赋体,但其《初放》《沉江》两篇亦涉及对屈原生平事迹的记载,并有评价之辞。这是两种文献可作比较的基础。今以《屈传》叙事结构为基础,分为三大部分进行对比。

先看第一部分,讲述屈原出生至被疏而作《离骚》,此为其生平第一次大的挫折,见表一。

(表一)

这一部分中,汤炳正先生认为第1、2部分之记述与《七谏》不合,但何以不合,其解释角度则不同。其文曰:

“平生于国”的“生”当为“出生”之义,而“长于原野”的“长”当为“长育”之义。“生”与“长”,义相承接。古人称“都城”为“国”,乃是通训。“平生于国”,即谓屈原本来出生在都城;“长于原野”,则指后来又长育于原野。这当中,有个迁居的过程,已不得其详……可见屈原虽“楚之同姓”,而出生低微。初出生于都城,又辗转迁居,“长于原野”或系历史事实……而《七谏》又云其“长于原野”,亦不为无据〔8〕

《屈传》说屈原为“楚之同姓”,而《七谏》称其“生于国兮,长于原野”,前人认为有矛盾,汤氏则认同其差异而不视为矛盾,他认为东方朔之说不为无据、两种说法是可调和、可互补的。汤氏又曰:

《史记·屈原列传》云:屈原“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为什么《七谏》却说他“言语讷涩兮,又无强辅”呢……但是“言语讷涩”又是从何而来呢?当然,《史记·屈原列传》,东方朔是没有看到的。因之,司马迁所叙述的“娴于辞令”的历史事实,他绝不会知道。故《七谏》所谓的“言语讷涩”,当从误解屈赋而来〔9〕

他认为《七谏》“言语讷涩”是误,而《屈传》“娴于辞令”是历史事实,则显然以二者为不可并存之矛盾。汤氏又曰:

《七谏》有“浅智褊能兮,闻见又寡。”这也跟《屈原列传》所谓“博闻强志,明于治乱”相矛盾……《九辩》中的“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之语,确为宋玉之“自谦”,而东方朔却采撷以入《七谏》,用以描述屈原,并把“褊浅”引申为“浅智褊能”;把“愚陋”引申为“见闻又寡”。这完全是一种历史的误会,跟《屈传》的“博闻强志,明于治乱”是毫不相关的〔10〕

这也是以《七谏》“浅智褊能兮,闻见又寡”与《屈传》“博闻强志,明于治乱”为不可并存之矛盾。这三个问题上的差异、乃至于矛盾,是汤氏支撑东方朔未见过《屈传》、《七谏》不承袭《屈传》的核心论据。

然而,汤氏论证在逻辑上有疏忽,因为两种文献的相同可以证明二者间有承袭、后出之作者见过其前之作品,而两种文献的不同则不能证明后出之作者未见过其前之作品。一个人是否见过某文献,与他是否引用此文献,与他是否同意此文献中的观点,是两回事,不可混为一谈。所以,即便《七谏》与《屈传》毫无同处,也只能证明《七谏》不承袭《屈传》,而不能证明东方朔未见过《屈传》。而要证明《七谏》承袭于《屈传》,关键则在从文献角度找到相同之处,且这种相同之处必须从《屈传》来而不能是从其他地方来。
事实上,这种相同之处是存在的,且就在这第一部分的4小段中。在第1段,《屈传》说“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而《七谏》云“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虽在出生问题上似存差异(按:实际上汤氏理解或误,“长于原野”当即下文“卒见弃乎原野”,谓屈原遭馋被逐后之行事。而其句叙在开端,乃总揽之词也),但同归于讲述屈原出生,且还都有“(屈)平”这一表述。第2段,则有四处相同。《屈传》说“娴于辞令”,《七谏》云“言语讷涩”,其同归于讲屈原口才;“博闻强志”“闻见又寡”,则同归于讲见闻;“明于治乱”“浅智褊能”,则同归于讲处理政治事务的才能;此外,《七谏》说“又无强辅”,而《屈传》说“入则与王……王甚任之”,亦为观点之异,一则无强辅,一则有怀王支持,然又同归于讲屈原在朝中之地位。第3段,《七谏》所谓“数言便事”实与《屈传》“造为宪令”同指,而“见怨门下”正是为上官大夫谗毁之事;至如“王不察其长利”正说明屈原被谗被逐是因为“造为宪令”这样关系国家长远利益的政策问题,而“卒见弃乎原野”正对应“王怒而疏屈平”。所以,1、2两段中诸条虽观点相反而论题实同。这就像两人当面辩论,在同样的论题上各取一边之观点,这种各取一边不是证明他们没见过面,而恰恰证明了他们是见过面的。
第4段,为司马迁就屈原作《离骚》所发议论,《七谏》与之同者亦多、一、《屈传》说“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七谏》云“群众成朋兮,上浸以惑”,其意实同,“群众”与“谗谄”同指,“上”与“王”同指,而“惑”与“聪”“明”为常见的反义词,则“惑”字之用于此,实是东方朔先见“不聪”“蔽明”,然后由“聪”“明”自然地联想到其反义词之故。二、《屈传》说“夫天者,人之始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七谏》云“悠悠苍天兮,莫我振理”,皆言上愬于天。三、《屈传》说“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忠而被谤”,《七谏》云“尧、舜圣已没兮,孰为忠直”,皆言屈原忠直而得罪,乃以不遇明君故,且“忠”“直”二字皆用之。四、《屈传》说“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七谏》云“惟往古之得失”,后者正是对前者之概括,析言之,《七谏》“尧、舜圣已没兮”“尧舜圣而慈仁兮”正应“上称帝喾”,“齐桓失于专任兮,夷吾忠而名彰”正应“下道齐桓”,而“纣暴虐以失位兮,周得佐乎吕望。修往古以行恩兮,封比干之丘垄”正应“中述汤、武”。五、《屈传》说“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七谏》云“明法令而修理”,皆言政治制度之变革,而以“明”字发端。六、《屈传》说“其行廉”,《七谏》云“不顾地以贪名”,“不……贪”与“廉”同义,“廉”“贪”为常见的反义词,则可知东方朔用此语乃因先见“廉”字,然后自然联想到其反义词“贪”字,复加否定词“不”以同其义。七、《屈传》说“其志洁,故其称物芳”,《七谏》云“明法令而修理兮,兰芷幽而有芳”,皆言屈原志洁出众,比于芳草,且同用“芳”字。八、《屈传》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七谏》云“正臣端其操行兮,反离谤而见攘”,皆言屈原忠直被谤。九、《屈传》说“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七谏》云“独廉洁而不容”。词、义皆同。十、《屈传》说“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七谏》云“浮云陈而蔽晦兮,使日月乎无光”,义似相异,而词却多同。
由以上对比,可看到《屈传》之510字,《七谏》之495字中,其于词汇层面相同或相反、句义层面相同或相反者,大言之便有17处,细言之则更多。此种局面的出现,若说纯出于偶然,其概率几至微不可计,《七谏》应是承袭了《屈传》的。如此判断,原因有三。第一,如汤氏所举两家在屈原口才、见闻、治理政治事务的才能方面的观点相反而论题相同的情况,其出现概率便已很低。如在屈原口才问题上,司马迁有赞美和批评两种可能,其为赞美态度的概率为1/2,而东方朔予以批评的态度亦为1/2,则司马迁赞美而东方朔批评的概率便是1/4。当两人在这三个问题上的态度皆相反时,其概率便为1/64。这已是很低的概率了。更何况二者相同之处,远不止这三条。第二,在两文所涉诸相同之处,有史事、史评、言语、叙述顺序四类。就史事言,屈原之出生、遭馋为大事件,为叙屈原事迹者所不可少,但“言语”(辞令)、“闻见”(博闻强志)则非重大史事,同时很难考证其是非,这并非叙屈原事迹者都必应涉及者;就史评言,第4段为司马迁所发,为其思想之特有者〔11〕,并非同知屈原事迹就能发此相同之议论的;就言语言,遣词造句是文章最细节处,不同作者而出现大量偶合几不可能;就叙述顺序言,不同作者也未必都按时间顺序排列,而况两文在诸多细节上排列顺序一致或相近呢?这些不当偶合而相合之现象,只能说明有一方承袭了另一方。第三,《七谏》是赋体,而司马迁创“列传”之体,他写《屈传》时不大可能按着《七谏》的叙述顺序来步步承袭。况且,《屈传》中屈原“造为宪令”、上官大夫欲夺草稿等具体信息也不从《七谏》来。所以,《屈传》承袭《七谏》不大可能。综上三点,基本可说是《七谏》承袭了《屈传》〔12〕。
再看第二部分,讲述怀王不听屈原之谏,信张仪、子兰诸人之说,终至国败身亡,见表二。
(表二)

这部分中,《屈传》第1至6小段记事甚明,讲怀王因贪(贪秦国之地)误国一次、因馋(放张仪、入武关)失计两次、追悔(追张仪、死于秦)不及者两次。这些事件,对怀王自身及楚国国运都具有转折性影响,怀王因之而死、楚国因之而亡,但考其根本之因,仍在于怀王一意孤行或听信谗言,而忠直之言则不得进受。单看《七谏》对应部分,言辞笼统、情感泛泛,但若细致比较,亦可视为对《屈传》第1至6小段的概括。所谓“信直退”“尽忠”“虚伪进”可指向屈原与子兰、靳尚、郑袖、张仪等的斗争;“毁败”可指向怀王身死、楚国大败诸事;“务行私”可指向怀王的喜怒任己、一意孤行,“废制度”“去公”可指向怀王废弃楚国长期坚持的联齐抗秦的“合纵”策略、以及重贤去佞的统治之术等。还可注意者,《七谏》“追悔过之无及”一语,亦显从《屈传》“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化用而来。

第7小段,是司马迁针对楚怀王诸失策之事所发之议论,与《七谏》对应部分比较,相似之处亦不少。一、《屈传》说“虽放流”,《七谏》云“将方舟而下流”。二、《屈传》说“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七谏》云“冀幸君之发矇”。三、《屈传》说“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七谏》云“愿悉心之所闻”。四、《屈传》说“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七谏》云“遭值君之不聪”。五、《屈传》说“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七谏》云“不开寤而难道”。六、《屈传》说“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七谏》云“不别横之与纵”。七、《屈传》说“(怀王)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七谏》云“听奸臣之浮说”。八、《屈传》说“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七谏》云“灭规矩而不用兮,背绳墨之正方”(“莫不欲”,即共同遵守者,即是“规矩”“绳墨”)。九、《屈传》说“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七谏》云“离忧患”“业失之而不救”。十、《屈传》说“此不知人之祸也”“并受其福”“岂足福哉”,《七谏》云“尚何论乎祸凶”。此所举十处,固已语义相同或相近,而在词汇层面,如“流”“冀幸君之”“悟(即寤)”“祸”等皆一致。至如“发矇”“不悟”“不开寤”“不聪(亦是承《屈传》第一部分中'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则显然反“悟”字而言,“祸凶”亦反“福”字而言。还应注意,这些相同之语义、词汇或相反之词,密集相会,而顺序亦大体一致。

综此部分之比较,《七谏》中文字承袭《屈传》第7小段可说是毫无疑问的。由此而推,则“信直退而毁败”诸语概括《屈传》相应部分,理亦可通。

再看第三部分,讲屈原在襄王世复遭谗言,流于江滨,见渔父,而后作《怀沙》,最后自沉汨罗以死,见表三。

(表三)

这部分中,对比而观,《七谏》四句亦颇可与《屈传》相应。一、《屈传》说“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七谏》云“日渐染而不自知兮,秋毫微哉而变容”,除皆言及容貌外,考屈原当时年龄,实亦符合“日渐染”一语。二、《屈传》说“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七谏》云“众轻积而折轴兮,原咎杂而累重”,前者有“世”“众”与“我”、“浊”与“清”之两层对比逻辑,而后者亦有“众”与“轴(以'轴’喻'我’)”、“轻”与“重”两层逻辑,其所反映的是非观也相同。还有,《七谏》此语,似亦化用“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三、《屈传》说“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浩浩沅湘兮,分流汩兮”,《七谏》云“赴湘沅之流澌”。四、《屈传》说“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七谏》云“怀沙砾而自沉”。可看到,《七谏》每一句话几乎都与《屈传》或语义相同、或逻辑相近、或词汇近似,且排列顺序大抵一致,则《七谏》此部分当亦承袭于《屈传》。

总之,通过以上三大部分比较,可发现《七谏》之《初放》《沉江》乃承袭《屈传》而成。只因东方朔作《七谏》乃一次新创作,其方法近于后世所谓“翻案”“夺胎”“换骨”,故而文章中取其义则变其词、取其词则变其义,遂使两者间文献关系昧于千载之下。

三、由《七谏》《屈原列传》文献关系引发之结论

能于文献上证明《七谏》承袭于《屈传》,其意义是巨大的,至少可由此而解决或推进三大问题。

第一,《七谏》虽为东方朔作,且于汉代便编入《楚辞》,但其创作时间始终不明。其不明者,关键即在不能弄清其作于《屈传》之前还是之后。今既知《七谏》承袭于《屈传》,则其创作时间宜在司马迁完成《史记》(即公元前91年)后。关于东方朔卒年,因史料不足,有定其下限为公元前88年者〔17〕,则《七谏》之作大抵在这三年中。当然,若司马迁完成《屈传》后便与东方朔观览,则《七谏》创作时间的上限便应提前。此外,《七谏》承袭《屈传》,也就说明桓谭所载东方朔见过《史记》是可靠的。

第二,可推进对《七谏》部分词句的训释,及对其主旨的理解。王逸以下,注家未晓《七谏》之《初放》《沉江》承袭《屈传》,故训释之时,难免有流于泛泛甚至误解者。如“浮云陈而蔽晦兮,使日月乎无光”,王逸注曰“言谗佞陈列在侧,则使君不聪明也”〔18〕,乃以“日月”比“君”,然考虑此话对应《屈传》“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则其未必不可指忠臣(或屈原);又如“听奸臣之浮说兮,绝国家之久长”,王逸注曰“言君好听邪说之臣虚言浮说,以自误乱,将绝国家累世久长之禄也”〔19〕,其所言“虚言浮说”乃普泛之词,而“将”字则表明事件尚未发生,是对国家未来之担忧,然考虑此话对应的《屈传》段落,则其更宜明确为已然发生之事,而“奸臣之浮说”就是张仪、子兰、郑袖、靳尚诸人欺诈怀王之语。又如“言语讷涩兮,又无强辅。浅智褊能兮,闻见又寡。”汤炳正先生以为是东方朔未见《屈传》而误解,今考其既承《屈传》,则王逸以为“屈原多才有智,博闻远见,而言浅狭者,是其谦也”便有道理〔20〕。总之,《七谏》的训释和理解,可更多依傍《屈传》而落实。

第三,《屈传》之文,自顾炎武、梁玉绳以降,颇有疑其“乱序”“窜乱”乃至假造者。今知《七谏》承袭《屈传》,而通过对比可见其所承《屈传》主要结构与今本大抵一致。持“乱序”说者,主要怀疑“虽放流……岂足福哉”一段〔21〕,而持“窜乱”说者则疑“离骚者,犹离忧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虽放流……岂足福哉”两段〔22〕,今观《七谏》,知其所承袭之《屈传》中正有这两段,并且其承袭之语甚多。又,东方朔与司马迁同时,并承袭《屈传》而作《七谏》,则那些说《屈传》为“宣帝时人补入”或刘向、刘歆等伪造者,自亦不攻自破了〔23〕

注释:

〔1〕〔2〕汤炳正《渊研楼屈学存稿》,北京:华龄出版社,2013年,第77、77页。
〔3〕〔4〕〔8〕〔9〕〔10〕汤炳正《楚辞类稿》,成都:巴蜀书社,1988年,第1—2、3、16—17、7—8、9—10页。
〔5〕〔6〕〔13〕〔15〕(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461、2481—2482、2483—2485、2485—2490页。
〔7〕〔14〕〔16〕〔18〕〔19〕〔20〕(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36—240、240—242、242、240、241、236页。另按:王逸、汤氏此处之异,还关涉《七谏》主旨是否“代屈立言”,关于此问题可参力之先生《<楚辞>与中古文献考说》,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第5—7页。
〔11〕班固《离骚经章句序》云:“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则《屈传》中第4小段史评与刘安相关,但究竟是完全承袭,还是部分地化用推衍,则目前证据不确。但即便以此段内容为完全承袭《离骚传》,它被引用进来而置于这一位置,仍然显示了一种创作的特殊性,因为并非每个创作者在引用同一段话时都将放在同一位置。
〔12〕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即《屈传》《七谏》同承于某一共同文本。但是,这种情况的出现,必须满足所载史事、所作史评、所用言语、叙述顺序与今本《屈传》基本一致诸条件。并且,由于第4小段化用了刘安《离骚传》,则此文本还必须在刘安之后、司马迁之前,否则即便司马迁只增加了第4小段,而《七谏》中因有此部分,它亦只能承袭于《屈传》。若真有此文本存在,司马迁《屈传》的原创性将大大降低。然而,从史学角度说,“列传”是司马迁所创之体,在他之前,如《左传》《国语》《战国策》,乃至先秦诸子中,今存文献未见以人物传记的形式叙述历史者,而以人物传记来写屈原则更是未见;从楚辞学角度说,司马迁之前,宋玉、贾谊、严忌等人的吊屈之作都是赋体,而刘安《离骚传》也难确认为屈原传记;而有此重要之屈原传记而又在汉人口中从未提及,亦令人不敢轻信。据此,虽不能断然说此种文本不存,但仍当以《屈传》为司马迁原创、《七谏》承袭《屈传》为目前较妥当之结论。
〔17〕龚克昌《全汉赋评注》,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234页。
〔21〕参见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校注《日知录集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467页;梁玉绳著,贺次君点校《史记志疑》,中华书局,1981年,第1304页。
〔22〕此说为汤炳正先生《<屈原列传>理惑》一文所持,谢天鹏《<离骚传>窜入<屈原列传>辨》(《云梦学刊》,2019年第1期)有辨析,但文中所论主要依据班固《离骚赞序》、王逸《离骚经章句序》承袭《屈传》之事,而此文所论则可证明比班固更早的东方朔所见《屈传》已有那两段话。又,汤先生认为司马迁不可能见到《离骚传》,今《七谏》第一部分第4小段中有同于《离骚传》之语,则至少东方朔便可见到,而东方朔与司马迁同时而略早,他既能见则司马迁又如何不能?
〔23〕胡适《读楚辞》一文认为“《屈原列传》当是宣帝时人补的”(胡适《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93页),何天行则以为“《史记·屈原列传》即使不是刘向伪作,说不定就是刘歆的作品”(何天行《楚辞作于汉代考》,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5页),而汪春泓亦以为“《屈贾列传》的主要作者是刘向”(汪春泓《读<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现疑》,《文学遗产》2011年第4期)。

【作者简介】

谢天鹏,重庆人,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楚辞、唐宋诗禅研究。著有《护教与适性——明教契嵩禅师文学研究》等。
相关链接:
谢天鹏丨《离骚传》窜入《屈原列传》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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