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洋中鱼
打卡地点:道县
打卡时间:宋天禧四年(公元1020年)秋
寇准像
连环画《寇准罢宴》
宋真宗亲征图
道县寇公楼
一
船自湘江转入潇水,溯流而上七八里,就到了永州。永州至任所道州很近,也就是两三天的行程,所以,心情就更加沉重了。
回想起自己五十九年的人生经历,可谓风雨兼程、五味俱全。
十九岁就考中进士,让那些崇尚古文、追慕韩柳的人感到惊讶:当年的柳宗元二十一岁中进士,就被人们夸奖少年得志,没想到现在这个寇准更厉害,才十九岁啊!
还记得当年跟那些新科进士一起到殿前平台,迎接太宗选拔人才,那些人都大自己好几岁,他们私下告诉自己:年纪小的人经常不被录取,你应该增报年龄。自己回答说:我刚刚参加进士考试被录取,怎么能欺骗君主呢?
是的,做人就该诚实守信。诚信是金,甚至比金更持久。
还记得担任巴东县和成安县的县令时,每到交税之际,自己从没拿出官府征调敕命文书来威逼老百姓,只是把要交税的姓名张贴在县衙门口,他们就会如期完成。
还记得自己担任尚书虞部郎中、枢密院直学士时,有一次在宫殿中上奏陈事,情急之下,居然跑上去拉住太宗的龙袍,坚持让他重新坐了下来,等事情解决了才让他离去。事后,太宗对左右说:“我得寇准,就像唐太宗得到魏征一样。”
还记得至道元年(995)那次,冯拯等上奏请求立储君,太宗一怒之下将他们贬斥到岭南。而自己刚从青州回来,太宗居然来考自己,问可以把国家交给他的哪个儿子?又屏退身边侍从,私下再问:襄王可以吗?自己顺水推舟说:没有比父亲更了解儿子的了,您的希望就是决定。果然,太宗册立襄王做皇太子。从宗庙拜见回来的那天晚上,自己跟太宗在宫殿喝酒,大醉才归。
还记得景德元年(1004),真宗任命毕士安和自己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恰遇契丹军侵入宋境内,自己请真宗亲征澶州。同僚大臣害怕,反对者众,真宗也恐惧亲征,自己坚决促成。最后,真宗渡过黄河,来到澶州,导致守军士气大增,吓得契丹兵摆不成阵式,主动求和,双方于是签订了“澶渊之盟”。此后,维持了长久的和平局面。
可是,自己万万没有想到,到最后被王钦若那个小人陷害了,他跑到真宗面前说自己劝御驾亲征,是把皇帝当作“孤注一掷”的赌注,既要皇帝受征战之苦,又订屈辱之约。
还记得自己任宰相时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特别爱选用那些出身贫寒而有真才实学的人。哪知道在王钦若一伙的攻击下,自己被罢免了相位,贬到陕州去做知州。
还记得去年自己的门生丁谓当了副宰相,他主动邀请自己回朝再当宰相,想把自己拉为同党。特别是在今年的一次中书省会餐期间,自己的胡须被菜羹弄脏了,丁谓大献殷勤,赶忙前去拂拭,被自己当众斥责一顿。导致他由愧生忿,则忿生怒,由怒结仇,把自己赶出了朝廷。
自己担心眼下的国内形势,自从真宗得风湿病后,刘皇后那个娘们积极参与朝政,最可恶的是她只是一个傀儡,凡事决断皆问丁谓那个鬼。朝中文武百官,都想呼吁太子监国,但又不敢得罪丁。
哎,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二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还是老子厉害,一句话基本阐释了他眼中的宇宙之道和自然之道,二者都是大象无形的。
果真是无形的吗?为什么历代以来,很多人被名和利折磨得忘了本性呢?
道州,我来了!请记住:宋天禧四年(公元1020年)初秋,我寇准从京城贬来这里了!
向知州报到时,旁边的那些人居然朝自己投来嘲笑或幸灾乐祸的眼光。是啊,一个堂堂的宰相,瞬间被改为太子太傅,封莱国公。屁股还没有坐热,又被降为道州司马。这种巨幅落差,有多少人能接受和理解?
夫人对自己说,我们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虽然是贬谪而来,但毕竟有司马一职。没想到丁谓已经差人提前告诉知州,居然不给自己安排住房。不过,道州的老百姓很好,听说自己是个好官,就自发为我们盖房子,眼下正在潇水河边施工呢。也许,再过几天,就可以住进去了。
夫人说可能比较简陋,我认为简陋一点没关系,一来几个女儿早已成家,没有跟来;二来人少清净,乐得逍遥。刘梦得的《陋室铭》说得好:“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啊!
对比现在的简陋,想起昔日的豪奢,自己确实应该反思一下了。想当年自己少即富贵,性情豪爽奢侈,平时喜欢猛喝,每次宴请宾客,家中都是烛光通明,就算是厨房厕所这些地方,也是燃着大蜡烛的。至于普通人家的燃油灯,自己才懒得一顾呢。
是谁让自己警醒的?对了,是那个小舅舅。
还记得九年前自己五十生日,臣僚部属都备好各种礼品,车水马龙般赶来相府为自己祝寿。自己为了感谢大家,在家里张灯结彩,备下山珍海味,大摆宴席招待宾朋,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黄昏,仆人说门外有一个衣着破烂的老汉求见。自己跑出去一看,居然是小舅舅。想起儿时去外婆家,小舅舅都会逗自己玩耍,还给好吃的糖果。没想到此刻的他居然两眼发呆,满脸饥色,哀声长叹。自己立即邀请小舅舅入座,才知道他特意赶来为自己祝寿,因为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只带了两个红薯。吃饭的时候,他看着山珍海味,硬是不入席,说家乡旱情已闹起饥荒,饿死很多人,怎么能吃下这样好的饭呢。他喋喋不休地埋怨自己忘了父老乡亲的苦楚,铺张浪费。自己恍然大悟,吩咐撤了宴席,并以此为戒,永不夜宴。第二天,又将故里旱情上奏朝廷,关中的赋税得以免征三年。
唉,都过去了!
如果自己的性格改一改,那天不当众羞辱门生丁谓,也许就不会被他挤出京城了。
但是,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自己不保持刚毅的性格,变成跟王钦若和丁谓等小人那样谄媚,自己还是寇准吗?
三
秋天的潇湘大地,景色愈加美丽。这里可是虞舜的长眠之地,关于他和二妃的故事,如同潇湘二水,源远流长。还记得两个月前坐船来道州,在潇湘二水交汇处所见的诗画风景,此刻忽然想起南朝齐梁间诗人柳恽创作的乐府诗《江南曲》中的 “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诗句,再联想到自己谪居潇湘,却没有一个故人,实在是可悲啊!
也罢,让我用一首《追思柳恽汀洲之咏尚有遗妍因书一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吧:
杳杳烟波隔千里,白蘋香散东风起。
日落汀洲一望时,愁情不断如春水。
无论是自己谪居的道州,还是临近的永州,都是属于荆湖南路。而作为一个行政区划,荆湖南路屡次变迁,曾与荆湖北路合并成荆湖路,至道三年(997)又分析出来。此刻,自己站在荆湖南路的道州土地上,北望汴京,真是感慨良多,权作《荆南秋望》诗一首:
西风吹户牖,犹自客荆蛮。积水浮秋汉,微阳淡远山。
蝉稀疏叶尽,雨歇片云闲。何日忘簪绂,深居石室间。
想起自己两度为相,干了好几年。特别是第一次,可谓临危受命,为了江山社稷,自己呕心沥血,支持御敌于国门之外,力劝真宗亲征,没想到被小人王钦若算计。第二次又被自己的门生丁谓算计,两次贬出京城达十年之久,令自己的许多治国理政抱负没有实现。
而今,在道州的潇水河畔,秋色渐渐深了,只有我一个人临水而坐,独自聆听秋蝉在黄昏时的鸣叫,想起那业已病重的真宗皇帝,好想飞回到他身边为他分忧解难啊!
可是,想是想,却无法做到,只好以一首《秋怀》来记录此刻的无奈:
轻云不动日微阴,高树无风秋色深。
独听暮蝉临水坐,十年林壑阻归心。
遥想当年,元结两次出任道州刺史,在这里写下《舂陵行》及《贼退示官吏》两首诗,引起杜甫的唱和。而今,自己谪居这里,由于小人的诽谤,几乎没有人跟我书信往来。
人情固然冷漠,但自然界的温情依然还在。这不,那空中的大雁一字排开,迎着亭子前的簌簌落叶朝小楼上的自己飞来,仿佛是一个个久违的朋友,从京城捎来了温暖的问候。灵感突来,两首《舂陵闻雁》挥毫而就:
其一
萧萧疏叶下长亭,云淡秋空一雁经。
惟有北人偏怅望,孤城独上倚楼听。
其二
危栏秋尽偶来凭,霜落秋山爽气澄。
谁道衡阳无雁过,数声残日下舂陵。
四
冬去春来,转眼间来到道州已经半年多。
春天是美好的,百花盛开,桃红柳绿,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唐代大诗人李白说得好:“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李白是潇洒的、浪漫的、自由的,他视金钱如粪土,敢于戏弄奸佞,活出了自己的风采。
自己好羡慕李白的洒脱,那种“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洒脱。从唐代到宋代,从长安到汴京,李白的粉丝太多太多,自己算不算其中一个呢?
要知道,自己还喜欢王维、韦应物的诗歌,喜欢那种闲居生活中的闲逸萧散情趣,那才是自己的向往。遗憾的是,身为大宋臣子,自己要为国家为民族奉献自己的青春和力量。这是职责,更是使命。
因此,身在官场的自己,更欣赏那些勤政为民、爱民如子的官员。比如这道州,唐代有两位刺史,就值得自己学习。前有元结,后有阳城,他们相隔三十年,先后出任道州刺史,在这里留下了很好的口碑。阳城甚至还死于任所,令人惋惜不已。
自己进出府衙,看见后人摹刻元结在道州写的《道州刺史壁厅记》,他在文章中提出了“凡刺史若无文武才略,若不清廉肃下,若不明惠公直,则一州生类皆受其害”的观点,而宰相呢?似丁谓之辈,岂非祸害全国?
想得太多,脑子有点昏沉沉的,不如出去散散步。
亘古长流的潇水啊,请问你见过多少像我这样迂腐的人呢?见过多少像丁谓那样卑劣的贪腐者呢?为什么皇帝身边,有那么多苍蝇?自己坚决反对官宦和女人参政,难道不对吗?现在的朝廷被刘皇后和丁谓搞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潇水啊,你看起来十分温柔,但我知道滴水穿石和惊涛裂岸,知道你柔软之中蕴含的坚强力量。请你告诉我如何破除这个怪圈?如何让那些充满正义的臣子特别是年轻臣子迅速出圈并效力于国家?
今天好像感觉无所事事,还是到河边那座老百姓为我筑起的小楼上去看看吧。一步一台阶,一步一思绪。倚栏而望,看到的是一片广袤无际的平野。一马平川,空空荡荡,只见流水,不见渡者,而那条小船整日停在岸边。黄昏时荒寂的村中炊烟缕缕,古寺深处黄莺啼啭,仿佛似曾相识,如同我遥远而熟悉的故乡。对了,我得以《春日登楼怀旧》为题,把此刻的感觉写下来:
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远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荒村生断霭,深树语流莺。旧业遥清渭,沉思忽自惊。
请大家记住我这句诗:远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就像一条孤舟,搁浅在无人的野渡。
咦,是谁在附近吹奏古调?优美的声音传到了小楼。没想到这蛮荒之地,也有如此高雅之士?听到这熟悉的古调,自己回京的心情就更加急切了,真有一种“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的感觉啊!
五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来道州一年了。
岁月如同书本,被清风悄悄翻过一页又一页。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来到。
好想像刘梦得诗歌写的那样“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可是,自己好像放不下啊!
在这新秋来临之际,我还是按惯例以一首诗歌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吧:
孤吟绕桐砌,时节又西风。怅望新秋在,欢娱往事空。
柳条微减翠,蓼穗已飘红。正是多伤感,仍将别恨中。
伤感与别恨,什么时候成了自己思考最多的主题?都六十岁的人了,还这样多愁善感?
是啊,今年在道州迎来风雨沧桑的六十岁生日。想起十年之前自己五十岁生日时,那么多朋友前来家里祝贺。而今年生日,只有自己和夫人,还有几个仆人。
人们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对于我来说,无论是原配夫人,还是续弦夫人,她们都一直伴随在自己身边。倒是那些官场上的朋友,却有一种“大难到来各自飞”的味道。
还记得自己被刘皇后和丁谓贬出京城时,大臣们由于畏惧丁谓,都不敢来送行,只有王曙以“朋友之义”为自己饯行。听他说,参知政事李迪为自己的遭遇感到十分愤懑,公然宣布与丁谓不共戴天,甚至持手板击打丁谓。
李迪是一个够仗义的朋友,为人跟自己一样正直,人生一世,能有这样的朋友,夫复何求? 就算前途凶多吉少,自己也会坦然面对。
这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道州山水,请你们记住:乾兴元年(1022年)三月,55岁的真宗驾鹤西去,丁谓串通刘皇后与宦官雷允恭,对我的迫害也随之升级!
他们商量之后,决定再把我从道州贬谪到雷州去当司户参军。
众所周知,司户参军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曹官,负责管理本州的户籍、赋税和仓库。听说知制诰宋绶起草贬官诏制,因同情我而把语气写得缓和了一些,结果被丁谓狠批了一顿。最后还是他丁谓亲自捉刀代笔,历数本人的种种罪状,派人拿着诏书来道州宣读。
最可笑的是,使者狗仗人势,露出一副典型的爪牙模样。他故意在马上悬了一口贮藏于锦囊的宝剑,好像要逼我自裁,吓得夫人和仆人发抖。
我寇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此类使者昔日见得太多,我才不怕他呢!自己要他出示敕书,原来只是贬谪,并非赐死,夫人和仆人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雷州就雷州,我寇准奉命前去就是。只要还留得性命在,就有机会重新翻牌,来报效自己的国家。
退一万步讲,就算不能翻牌,自己也要保持臣子的忠诚和文人的风骨。
再见了,道州。再见了,潇水。
尽管我寇准就要离开,但你们已经融入我的命脉!无论今后我流落到哪里,也不会将道州的山水、道州的风月和道州人民忘怀。无论我还有多少机会,我都将以舜德自励,报效国家和人民。
听说若干年后,《零陵历代诗选》里有佚名的一首律诗:
忠臣非不受君知,自是功高势必危。
决策澶渊危若卵,窜身南海命如丝。
蒸羊不报生前怨,枯竹还萌死后枝。
今日舂陵拜公像,高山仰止起遐思。
请问:这是谁在缅怀我呢?
这让我心里充满感恩啊!感恩潇湘,感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