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红楼梦为什么位居榜首(一)
《红楼梦》是了不起的。它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空前未有的东西,就是把女人当人,对女性尊重。
封建社会把人不当人,尤其把女人不当人。中国古典文学尽管写出了不知多少美丽的女性形象,但是,其中最高的也不过是敢于为自己的爱情和幸福而斗争的可爱的形象,例如崔莺莺和杜丽娘;其次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可同情的形象,例如刘兰芝和杜十娘;再次是可怜悯的形象,例如“宫怨”诗、“思妇”诗的主角;最低的则是供玩弄供侮辱供蹂躏的对象,就是那些宫体诗艳体诗的主角......
这还不一定是最低的。还有“三言两拍”里面那些女性,总是抢劫、欺骗、拐卖的对象。《金瓶梅》里的女性,是以受侮辱受蹂躏为乐为荣的卑贱污浊的形象。《水浒传》里的孙二娘、顾大嫂,是“母夜叉”“母大虫”的形象;扈三娘是无意志,无感情,全家被梁山好汉杀了,却听凭宋江指配给曾是她手下败将的王矮虎,从此自自然然地入了梁山一伙,好像是个机器人似的形象;潘金莲和潘巧云,则是活该在英雄好汉的刀下剖腹开膛的“淫妇”形象。
这样一比,就看得出《红楼梦》确实伟大。作者曹雪芹自己说的很清楚,他写作的目的就是要“使闺阁昭传”,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知道“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使其泯灭也”。封建眼光把女人看作“贱人”,第二等的人。曹雪芹却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他为了这个目的来写,的确写得很成功。在他笔下,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探春、晴雯、鸳鸯、紫鹃、平儿......几十个青年女性,不仅仅是美丽,不仅仅是聪明,而且首先是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的、“行止见识”不凡的、有独立人格的人。在她们之中,还有一个男孩子贾宝玉。贾宝玉不仅爱她们,尊重她们,还尊重世界上一切青年女性,他真心坚信“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真心坚信“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这个贾宝玉,其实倒是女娲补天石锻炼而成的“通灵宝玉”的化身,真正是“山川日月之精秀”。
冯雪峰说过:从封建压迫下觉醒的女性,“往往要通过女性的觉醒”,去体验着她们之'人’的社会的觉醒”,这说的是“五四”时期的梦珂、莎菲式的女性。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初步有点“女性的觉醒”的味道的,大概要推《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些唱词之所以那么感动了当时女读者们,就因为它唱出了初步的“女性的觉醒”。徐朔方说得好:杜丽娘“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春天,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是和春天一样美丽”。《红楼梦》也写了林黛玉听到这些唱词,而“感慨缠绵”“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的心境,这是黛玉的被唤起的“女性的觉醒”。《红楼梦》并不到此为止,它还让一个优秀的男性对女性唱出那么热烈的颂歌,这就比《牡丹亭》又大大前进一步。
中国封建社会对女人特别残酷。我们今天当然都知道,压迫妇女的,根本上是制度,不是男性。但在那样的制度下,恐怕没有一个男性不是夫权主义者、大男子主义者,没有一个男性不是自以为高出妇女一等,把妇女视为花鸟、玩物和工具,骂她们是“贱人”。妇女解放的斗争对象当然不是男子,但妇女解放的每一步,无可避免地要男子这种贱视妇女的态度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几千年的黑沉沉的囚禁和虐杀女性的牢狱中,竟然第一次听到“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样的呼声,这是多么了不起!这样的呼声,如果出自女儿之口,例如黛玉就说过:“什么臭男人!”当然也使人不能不另眼相看。但现在是出自男子之口,他不但不以“男子汉大丈夫”在女性面前自骄,并且不以“通灵宝玉”的化身自骄,而是由衷地自渐形秽,自称:“浊玉”,想想看,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又何尝不可!
这也许有些矫枉过正。男性和女性都把自己和对方看作平等的人,才是正常的、自然的态度。但文学本来有异于科学。文学家要写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活的感受和感发,它们是否合乎科学,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有时看似偏颇,恰好包含着合乎科学的内容。鲁迅的《伤逝》里面,由一般的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想,经过现实生活里男女人生境界、胸襟智能的不平等的暴露,导致悲剧以后,归到男性的道义上社会责任上的深沉痛烈的自责。这也可以说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更高的层次上,继承了《红楼梦》中暗星的自惭。《伤逝》以后,还没有听到过嗣响。而涓生的绝叫中包含的真理内容,至今也还没有探讨完。
《红楼梦》既是女性的颂歌,又是女性的悲剧。
故事的中心地位,是贾宝玉和他的表妹林黛玉、表姐薛宝钗之间的爱情婚姻纠葛。宝玉在黛玉、宝钗之间究竟爱谁,贾府究竟选谁作宝玉的妻子,这是一个大问题。悲剧产生于两个选择的不一致。宝玉越来越发现黛玉是唯一的知己,宝钗虽可爱可敬,心灵上总有一层隔膜。贾府的当权者们即宝玉的祖母和父母,则是越来越发现宝钗符合贤惠儿媳的标准,黛玉却往往作了执着的表露。悲剧尤其产生于两个选择的权威性大相悬殊:爱不爱谁,宝玉坚持了自己的选择;但是,娶谁做妻子,宝玉自己是一点权利也没有的,一切决定于父母之命。于是,悲剧就成为不可避免地结局。
环绕他们三人的还有一大群少女少妇,青春守寡的是史湘云、李纨,出嫁一年便被丈夫折磨死了的是贾迎春,远嫁的是贾探春,悲观绝望青春出家的是贾惜春,跳井而死的是金钏儿,含冤而死的是秦可卿和鸳鸯,撞壁而死的是司棋,斥逐羞忿而死的是晴雯,被强盗抢去的是妙玉......她们都是“簿命司”册子上注定没有好结局的人物。
这里面,有封建婚姻制度的悲剧,有封建道德礼教的悲剧,有封建婢妾制度的悲剧,有赤裸裸的封建暴力凌辱女性的悲剧,......她们在那个社会里,处于显贵的上层,即使是丫鬟,平常饮食起居也是平民家庭望尘莫及。她们尚且如此,下层女子的命运可想而知。总之可见,这不是某一个女性某一个问题上的悲剧,而是那个社会里青年女性的普遍悲剧。曹雪芹用她们的泪水酿成了芳醇甘冽的艺术之酒,这就叫作“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
鲁迅说:“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又说:“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可见,无价值的东西的毁灭不是悲剧,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才是悲剧,价值愈高,悲剧愈大。女人如果是花鸟,只是玩物,她们的毁灭顶多能博得几声叹息,一番惆怅;如果是“小贱人”,什么命运都是活该。中国历史上,围城之中,什么都吃光了,主帅便带头杀了爱妾,分给军士吃,然后把城里的女人全捉来吃,然后才吃到老弱的男性,这样的事例史书上多得很,而且不是野史,都是皇皇的正史。那些杀爱妾以饷士卒的将军们,当然是同杀一条爱犬差不多。到了大规模吃女人的时候,更没有人会想到,被吃的她们也是人,有美丽聪明的,有才华横溢的,有情韵雅洁的,有志行高卓的,......统统像吃猪肉羊肉一样地吃掉了。
《红楼梦》的悲剧之所以特别震撼人心,就因为它充分写出了被毁灭的女性不仅外形是美的,而且内心更是美的。
就拿林黛玉来说,书中充分写出了她的品格,她的思想感情,她的幻想和追求,她的高出流俗的“行止见识”......读者如果不是了解了这一切,深深感到这是一个高洁美好的人,如果不是久已感她之所感,爱她之所爱,和她同忧同乐,同笑同啼,她的悲剧就不会使读者这样回肠荡气,惊心动魄。
书中多次写了女孩子们结社吟诗,或是自吟自咏,这是一个重要的艺术手段,让她们直接抒发心情。于是,读者听到了黛玉的悲吟,知道“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大观园,在她眼里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场所,知道清幽的潇湘馆里,她过的是“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直到“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纱窗湿”的凄凉长夜。读者还听到她对着菊花低吟道:“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似乎窥见她所期望于宝玉的,不仅是“男才女貌”相当的“如意郎君”,而且是在茫茫尘俗之中可以“偕隐”的“知心”者。如果读者不知道这一切,就不能充分体会她含恨而死时最后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宝玉,宝玉,你好......”的全部惨痛的含意。
笼罩全书的《红楼梦曲子》,更是直接的女性颂歌的大联唱。它歌颂黛玉是“世外仙姝寂寞林”,歌颂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尤其是歌颂湘云道:“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絮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歌颂妙玉道:“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艳,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更是高度的尊敬,满腔的同情!读者听了这样的颂歌,才能深刻感受她们的悲剧。
以平常心,看无常事
读红楼梦,做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