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远去
文/徐章明
荣贵结婚那年,我正念小学。他那时二十五六岁,一头细发齐齐地向右梳去,像风吹斜的麦浪,眼神清澈得像村西小河的流水,不时泛起两圈儿涟漪,叫人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那女子长得也俏,只是下巴生得过于尖削。大人们说荣贵命好,邻村的女子不嫌他穷,图个人好,还会吹箫。
儿时的记忆,如年代久远的文字,有些漫漶不清。记得第一次去荣贵家听箫是在一个秋夜,月色皎洁如白昼。我和几个邻人推开他家的篱笆,如同走进一个空阔的老戏院。一亩大的庄子,四周是低低的土墙。进门处几株修长的红蓼,乡人唤作麦穗花的,红穗低垂,似羞涩的女子轻轻颔首,好像在与我们打招呼。庄子西侧有十几株枣树,在夜色里显得蓊蓊郁郁,月光从枝叶间穿过,落下一地细碎的影子,间或有风吹来,姗姗摇曳。我们从上面走过时不由得格外小心,生怕踩坏了这婆娑的梦境,坐北两间拱顶式的土坯房显得有些孤零,倒有点儿像戏台了。荣贵坐在枣树下,斜竖起箫管,抿紧双唇,把气吹入管内的那一刻,整个院子就浸泡在箫声里了。那声音似从神秘而辽远的境地飞来,带着一丝甜蜜,一丝迷茫,杂着枣叶和蓼花的几许清素,与乳白色的月光溶在一起,让人生出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我后来又到他家里看过那支箫。箫管有二三尺长,墨竹制的,管上饰有花纹,上端系着轻飘飘的红缨子,像是一穗穗的蓼花。荣贵抚管时,那红缨子飘散开来,把他那长脸盘衬得很是英气。及至我上了高中,看了一些杂书,知道秦穆公时有个萧史的人善吹箫,秦穆公的女儿弄玉也喜吹箫,秦穆公就把女儿嫁给了萧史,并为他建造了凤凰台,后来夫妇二人分乘龙凤而去。那时我觉得荣贵就是萧史,那长得像蓼花的女子就是弄玉,那两间像戏台的土房就是凤凰台了。
八十年代初,我师范毕业,尚未参加工作。于田间劳作之余,同荣贵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他的脊背因长年躬耕已有些驼。伸手握管之际,能见长长的指甲盖里残留着未及洗去的泥土,皮肤像是一段儿干裂的枣树皮。但他的箫声依然悠悠,平静而抒情。这段时间,我听他吹过《小放牛》、《百花引》一类的曲子,平缓的调子是春阴时分的细雨绵绵,洣濛空灵的音色是浮在河水上的那层薄雾。俄而几声滞塞,那是赤脚少年骑在牛背上,在长满野草的泥路上行走时的几步趔趄,间或一段欢快,是一枝晶莹的梨花在风中的颤动。一曲终了,似绿杨树上斑鸠鸣叫的尾音,渐渐消失在迷蒙的旷野。只有在这时,荣贵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全身心地沉浸在洞箫的境地了。那时农村生活很单调,一天劳作结束已是疲惫不堪,这时能听到飘飘欲仙的箫声,确是难得的享受。
我曾纳闷,像荣贵这么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又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何以能吹一手如此优雅、纯净的洞箫?我去过他住的那两间土坯房,两张木板床上放着一些日常杂物,蓝白相间的方格床单把一截土炕罩得严实,炕的周围旧报纸粘贴了,显得很素净,被褥叠得齐整。只是在墙角垒着一个土锅灶,老式风箱把烟灰吹得满屋乱飞。小木格窗子用白纸糊了,上面贴有公鸡图案的红色剪纸。窗外临墙有一棵小石榴,春夏间开着明艳的花儿。荣贵有时用新担回的井水往上泼洒,叶子上挂满了水珠,愈发翠绿。
荣贵七十五岁那年,女人因病先他而去。我回乡去看他,记得在苍茫暮色中,一个佝偻的背影,背着一捆柴,踽踽地走过那低低的土墙。那次他吹了一首《送情郎》,呜呜咽咽,哀怨凄恻,叫人好生伤感。箫管因贯不满气,声音时断时续,甚至有些嘶哑。听上去不是来自空灵清澈的水际,倒像是来自一段半涸的河塘。箫管上的红缨还在,由于年长日久的烟熏,看上去有些灰暗,像深秋即将凋零的蓼花,哪怕有一丝寒风袭来,也可能作别枝头。临走时,他执意要送我。当与那双浑浊的老眼相遇时,那眼神告诉我,似有满腹心事,却又无从诉说。回城多日,一碰到这眼神,便陷入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
后来,我偶然看到了这首《送情郎》的歌词。大意是说闺中少妇同郎君作别,祈盼天能刮风下雨,好把郎君留下,而郎君仍没留住,渺无归期,少妇无奈独守空房。我不知道他在吹这曲子时是否知道这内容,但那令人黯然销魂的曲调,则是他那时的心境,有对一个女人的痴念,有对人世苍凉的几许感喟。
一年后的秋天,荣贵也下世了,像一片枯黄的杨树叶,无声地落到地上,在绵绵秋雨中化为泥土。听说他在弥留之际还抱着那管箫,纯净透明的箫声似在那间土房里四处飘散。
2005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