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劳的人在说话
马兰花,马兰花,
风吹雨打都不怕。
勤劳的人在说话,
请你马上就开花。
——小说《一把刀,千个字》中的歌谣
好的语言有亲和力。这是我读王安忆小说《一把刀,千个字》的第一印象。
翻译过来的作品或许能读出语言的美感,但语言不是译本的重心。多多少少的,读译本会有一种“隔”的感觉,是隔着文化、不同日常和思考问题的方式,等等。
这种隔膜在好的译者笔下已经尽最大可能得以弥合。所以很多时候,我们能够进入异文化的表达中。
然而当遇到好的母语作品,读者的亲切感完全自发。这样的语言和身心贴得很近,宛如乡音。那种亲切是说不出的,熟悉,伴随成长历程。
王安忆长在上海,她的语言却不只限于上海的新潮,巷弄的小家碧玉。如果以地界划分,这本小说包括了长江及以北疆域。如上海滩一样,有海纳百川的气象。
《一把刀,千个字》主要讲述淮扬菜大厨陈诚辗转半生的故事。语言密密实实,韵味十足。故事嵌在生活日常、人生变迁中。世情,人情,历史潮流,反映在一家人的辗转动荡里。
小说虚虚实实。有时,几个段落甚至几句话便带过一大段物理意义的时间和距离。写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写。寥寥数言,使人落泪。有时,吃一顿饭足足占满整个篇章。
“收起红包,低头退步,一转身离去。就晓得他记住了,走到哪里都不会忘。”
“有一段时间是断开的,一截一截,一幅画,一幅画。个园是一幅,运河又是一幅,还有高邮湖——站在湖边,看挑夫担鸡头米下船。暗红色球状的果实,拖着泥水,挑夫小腿上暴突的筋,看得出负荷的沉重。浩渺的湖水,望不到边。木船的摇橹声,吱吱嘎嘎,近来又远去。运河与高邮湖,这两片水域之间的关系,他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似乎隔断,又似乎相通,只看见堤岸上的大柳树,大柳树后面的河水,一泓金汤,光打着旋,水鸟进去,就不见了。”
多美的一段!
小说地域宽广,写上海,扬州,东北,写旧金山唐人街,纽约法拉盛。叙述上时间错落,仿佛记忆本身的摇动与浮现。片段的,迷糊的,却又真实地发生过。一再地提起,片段连成篇幅,人生的一部分真相跃然纸上。
重读小说,主人公陈诚的人生际遇让我想起石黑一雄的小说《我辈孤雏》。人就像被抛弃在世间的孤儿,无所依傍。
母亲是极致追求真理的人,像飞蛾扑火,牺牲自己在所不惜。“政治无处不在,你不找它,它找你,反过来,它不找你,你找它。”母亲心甘情愿地扑进了政治运动的熊熊大火。
幼年的陈诚由此开始寄居生活。
先是上海嬢嬢的亭子间。嬢嬢独居,洁癖,少与外人打交道,生活精打细算。小孩子敏感而洞察。嬢嬢以《红楼梦》教他认字。他发问:林黛玉的爸爸给没给她钱?
又去到扬州的祖父家。管家的已是大伯。男孩住在正屋楼梯下的一张床。惊惧于摆设的牌位,他夜夜不敢睡,拂晓鸡鸣才放下心来。伯母面色冷淡。“他想起嬢嬢,嬢嬢也是冷淡的,但冷淡和冷淡不同。”
寄人篱下让男孩过早看见人情冷暖,思量起活着的重量。他沉默,好学,勤快,克制。
做客的舅公带来了转机。和舅公同睡一张铺,他再也不怕夜晚。舅公的小孙子成了最好玩伴。他跟去乡下,拜舅公为师,习得一手厨艺。再回上海,后来回东北,有技艺傍身,他已不必为生计担忧。
情感缺失塑造了他。他随性而知足,颇有几分道家风范。刚去到美国时,过了签证期,他黑下来,并不着急。相信有正式身份是早晚的事。休息日去往赌城,花掉所有便收手,一身轻松。之后继续工作,继续去赌城。
伤疤仍会痛起来,与亲人无法讲说,和妻子也不能。他几乎不记得母亲的样子。照顾过他的女性里,嬢嬢对他好,但不是情感亲密的性格。
有关母亲的事在家中讳莫如深,父亲、姐姐和他坐在一起氛围紧张。姐姐剑拔弩张,幼年变故造成的焦虑已根深蒂固。父亲心内愤懑,但面对女儿的质问无言以对。他自斟自酌,只等另外两人平息怒火,或者自己的醉意上来。
只有两个短暂谋面的女人,使他感到母亲一样的温暖安全。
小说结尾处,多年后嬢嬢去世,陈诚回上海。昔日的钢厂已成为创意园区,他想起幼年在钢厂遇到的招娣。
“仰起头,穹顶就像天庭,高大和遥远,充满光明。……有人朝行车上喊:招娣,你的儿子吗?上面的人回答:是的!他有些害羞,低下头,退回到门帘后面。”
想起当时情景,他泪如泉涌。那是鲜少的时刻:他感到自己与世间密切相关,被怀抱,被容纳,自然而然。他不再是孤单的闯入者,他是有源出的,有人喜欢,有人要。
《一把刀,千个字》让我想到人在世间的境遇。即使生性淡泊,克己守礼,人终究是社会性的。潮流席卷所有人。经历的情感会一直跟随,走到哪里都走不出自己的一颗心。
跟着小说里的人物落泪。合上书,想起提及的一些逐渐消失的语言和物品。一对双儿,灯绳,铁罐饼干,暖瓶稀饭。想象书中画面。落寞的小男孩,竹影,假山,运动,大雪。简单家常菜以及淮扬菜式。鳝鱼原来还叫软兜。
王安忆今年已六十有七,年龄加增,越发睿智。她依然伏案桌前,定时拿出优良作品。作为读者,感到幸运。她和书中的陈诚一样,都是勤劳的人。勤劳的人在说话。
经受风吹雨打,依然勤劳工作,这或许是大部分人的生活,甚至一生写照。
除了劳作,只余叹息,不能不说遗憾。但这是大部分现实主义作品带来的读后感受。有时强烈到想喊出声,“啊,再也不能这样活!”有时,只是叹息,怜悯,点头称是,“谁都不容易。”
作家和读者一样在思考超然物外的存在。
“小肚子吃饱了,踢腾着圆滚滚的腿脚,小手指在空中抓挠,那里有长大后再也看不见的飞翔物,咿咿呀呀,只有它们自己懂。趁着不解人语,尽情地说和听吧!”
那些长大后再也看不见的,究竟是什么?作家抛出问题。答案且由看客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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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ry night I cut out my heart…
But in the morning it was full ag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