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风中的落叶
风中的落叶
文|指尖
本期作者
指尖
指尖,山西盂县人,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薄》等多部散文集。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美文》等刊物发表近300万字。散文多次入选各种选刊。曾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我们闻讯赶到。六娃大爷的尸体,已被人从厨房的水瓮边抬回到炕上去了。
六娃大大正在翻箱倒柜找寿衣,她好不容易将探到柜子里的上身抽出来的时候,手里便多了一个包袱。
院子里乱糟糟的,大人们正在拆门板。有人已经调好面糊,将白纸裁开,往一截柳木棒上一层一层地裹。有人开始和泥,有人在扎草,砌灶火用的石头已从外面的河沟里搬回来了。
六娃大爷临死前吃了四个炒鸡蛋,喝了一盅烧酒,吃了一袋烟,把小凳子放到水缸前,站上去,将头和上身塞到水缸里,就被水淹死了。趁大人们忙碌,我们悄悄进了厨房。水缸边的凳子还在,但已被掀翻,仿佛能看见六娃大爷曾有过的一番挣扎。二林胆大,把头探到水缸里,水满满的晃荡,二林说,里面有金黄的炒鸡蛋。
死去的六娃大爷的身体还是软的,人们给他已穿戴整齐,抬到门板上,他的双手用麻缠着,抱在胸前,仿佛在作揖。他的脸上盖了一张黄裱,有点小,将他腮边那个巨大的肉瘤孤零零地留在了外面。那个肉瘤曾作为他的标志,被村里人喊来叫去过,现在,他死了,好像那个肉瘤还不想死,大人们每次将它藏到六娃大爷的衣领下,那个肉瘤还是会晃晃游游地掉出来。
来妮大爷过来跟六娃大大说,嫂子,都安顿好了,你哭吧。
六娃大大停下忙碌,抬起头文,给闺女们捎话了?
来妮大爷说,捎了。
六娃大大的身子转了转,说米面都在厨房瓮子里,白洋布和红只在炕上包袱里,都交给你了。
来妮大爷点点头,放心吧,嫂子。
六娃大大从小布衫的斜襟里抽出一块手巾,坐在炕沿边上,把腿盘起来,闭上眼,声腔长长地哭起来。她平日里做针线靠着的那个柏木棺材此时已被抬到院子里,村里的海槐正在拿笔在上面描画。六娃大大的背后空荡荡的。
六娃大爷虽是寻短见死的,但他毕竟也六十多了,算喜丧,所以来祭悼的人也不少。家里放了五天,热热闹闹送出村去,埋到干草坡的蒿草里了。他的两个闺女披麻戴孝,哭得比六娃大大痛,六娃大大脸色平寡地对闺女们说,你们该哭,他是为你们死的。两个闺女更卖力地哭。
据说六娃大爷死的那天,跟六娃大大说,趁现在还能动弹,想个法子死吧,要是不能动了,咱连个儿子也没有,谁伺候呀?六娃大大还对他翻白眼,说,我现在就伺候你呢,你怎不死?说完就下炕到外面去了。在外面她跟人说东家道西家瞎叨歇,等天渐暗下来,地里的人陆陆续续回村,才往家走。她不大愿意呆在家里,人家都是人欢马叫的,只有她,回了家面对一个惊天动地咳嗽、面色通红喘气的人。六娃大爷更多的时候都在埋怨六娃大大,说她上辈子没做好事,这辈子教自己绝后。六娃大大心里虽然气得生疼,但也不敢反驳。这话题从年轻时候就被六娃大爷反反复复念叨,像一个伤口,结了痂又撕开,流了一辈子血了,最后就绾成六娃大爷腮边的肉瘤,全村人都看到了。在外面跟人说话,六娃大大心里还好受些,一回家,她又觉得胸口堵了块石头,她叹口气,迈进厨房准备捅火做饭。当然,邻家听到了她震耳欲聋的惊诧的喊声,直戳上空,又四处扩散。
在村里,死亡并不令人害怕。人们也不把死亡当作忌讳去遮掩和逃避,即便七、八岁的孩子,都敢拿性命来打赌。差不多每个人都知道,死亡就跟每日面对的白天、黑夜般寻常,人生下,会长大;人长大,会老;人老了,会死;人死了,会转世投身。这种生生不息的循环反复,造就了人世的长久。当然,有些人并不老也会死。就像人活着,需要选择走路的姿势、端坐的姿势、待人接物的姿势一样,当更多的人,在时光中挥发自己的微笑和泪水,并用难以承受的痛苦和煎熬等待死亡到来的时候,有些人会勇敢地选择一种自己设计好的、独特的姿势,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仿佛风中树叶,不待风来,就要提前进入死的洞穴。他们会在冗长的时间里,思忖确定自己死去的时间、地点、方法。来妮大爷他爹很早就跟来妮大爷说过,他要死在秋天,最好是八九月里,那时庄稼也熟透了,人们也闲在,地刨起来是喧的,雨也少。
来妮大爷三岁上没了娘,是爹将他带大了。他腿瘸,他爹从不让他担水。年轻时,他爹用五斗粮食给他说过个媳妇,但后来那五斗粮食给退回来了,来妮大爷便一辈子没成家。他爹是瘦黑脸,山羊胡子,成天穿着油光光的黑衣黑裤,拄着拐杖跨过我家的门槛,站在地上叫我祖母嫂子。来妮大爷偶尔也会在我祖母面前抱怨他爹,说那个老不死的,早先也不接济给我找个媳妇,等他死了,我可怎么办呀。祖母就安慰说不要急,你还年轻呢。
来妮大爷他爹先上了回洞顶,洞顶上的草长得高,他用拐杖拔开它们,深一脚浅一脚才走到洞顶边上,他探头看看自家的院子,安安静静的,平平展展的,角门里面的那些果树上结满红的、青的果子,他看到扁担挂在角门旁边,看见砸炭的锤子待在煤场边的石头上。那时,我们一群小孩正好跳墙从学校后面进到他家的院子里,他在洞顶上看到我们摘果子,哼也没哼。倒是禾苗偶尔抬头,吓得拉上我们就跑。他不知道我们看到他在洞顶上的样子是多么高大,多么遥远,寡蓝寡蓝的天幕下,一个凝固的黑身子,仿佛树上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微风摇摆着他。
他跟我祖母说起过这回事,说那时他看到自家的院子舍不得跳下去。祖母并不相信他会真的去寻死,常下里,老点的人总喜欢说起死的话题,大家也为自己怎样死而预设过无数次,所以她笑呵呵的说,跳什么呀,等着闫王爷来叫吧。他说,我现在老透了,做什么都力不从心了,再过一半年,就得让人伺候,嫂子你也看见了,来妮是个瘸子,他自己也照顾不了自己,还得照顾我。祖母说,你要死了,来妮谁管呀。他说,我也顾不上他了,不拖累他就得了。
后来他又拄着拐杖去过泉子沟,他在泉边坐了好几个时辰才回来。他说他看到水那么清,他一跳下去,就毁了全村人的水了,是要遭人骂的。他说他看见狼了,一只母狼带着一群小狼,那些小狼可亲勒,毛突突的,肉旦旦的。他说这些的时候,祖母递给他一袋烟,他压了压火星。人老了,就不怕疼了。祖母压了压烟锅里的火星,说,你不要想这些了,到之处说之处吧。他说,到哪里也是祸害。
第二年秋天,来妮大爷在饲养处喂牲口,晚上就不回来住了。有一天早上回家,看到门框上打着个绳结,推门,门里似乎有个东西抵着呢,就喊,爹,给我开门。没人应。又喊,连喊了六、七声,他觉得有些诡异,心跳得厉害,似乎要蹦出来了。他用力推开门,先看到他爹的脚和脚下的凳子,然后,看见他爹吊在门框上,垂着头,舌头长长地伸着,已经咽气多时了。炕上,摆放着他死后要穿的衣物,还有打发他需要的一切,白布,纸帛,香烛,棺木里的也干干净净的。来妮大爷嚎啕大哭。
打发完他爹,来妮大爷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说,我爹是念着家的。他把所有自己和爹的衣服都洗了,水淋淋地挂在树杈上,端着碗到我家,跟我祖母说,婶子,我爹怎么不把我生成个女的呢,那样,我也就不惧这做饭洗衣的罪了。
还有人用毫无防备的死,来达到某种目的。这种视死如归的死的姿态,不达目得不罢休的死的姿态,一般人并不能做到。
禾苗家屋后的空地让蛋蛋爹给耕种了。
这块地并不大,一直是禾苗家放柴禾、煤和喂猪的地方。
禾苗爹看着自家的地被人家犁锄,只是可劲地吃烟,烟锅磕在炕沿上叭叭地响,里面有气愤和无奈。
禾苗妈恨恨地剜了禾苗爹一眼,拿了把铁锹,就把蛋蛋家刚栽下的秧苗铲了。
蛋蛋爹看见,过来试图打禾苗妈,禾苗妈一头就往蛋蛋爹的怀里撞,蛋蛋爹拉着禾苗妈的头发往外推。禾苗爹在一边瞭着,就是不吱声,也不动弹。
后来禾苗妈扯襟袒怀狼狈不堪地回家了,进门劈头就骂禾苗爹。禾苗爹呐呐地说,种就种了吧,你生什么气。禾苗妈一口唾沫就唾到她爹脸上了。
禾苗妈气不过,家人外人一起欺负自己,这过得什么光景,干脆,死一回给他们看看。哭了大半天,后来不哭了。把看笑话的人都打发出去了,把家里人也打发出去,拿起一瓶敌敌畏就喝下去了。
一会她难受得开始呻吟,禾苗爹从外面回来,一看这架势,拿起脸盆就往禾苗妈嘴里灌水,有人说,喝大粪管用,又从茅厕里舀来灌她,她吐得昏天黑地的,直吐到金黄的胆汁出来。人们都说她侥幸拣了一条命回来。
蛋蛋爹一看,这女人真是拿命来换那块地的,不声不响把地里的秧苗起了个干净。
那以后,村里再没有人敢惹禾苗家的人。禾苗妈的身体后来一直不好,再不能下地劳动了,她用死来捍卫的尊严到底还是管用的。
祖母有一次在跟我母亲的争执中,因为回来探亲的父亲的未应和而大发雷霆。她拿了一把刀,放在门槛上,说要将我父亲千刀万剮,边骂边哭诉。
她像村里那些女人一样,有在嚎淘大哭时,还能明明白白把事件的前因后果说出来的能力,她们口齿伶俐,思维清晰,每句话,句句似针,直戳要害,每件事都因哀哭的背景而更加生动感人。
这种情况下,我母亲首先瑟瑟发抖了,她央求父亲去求求祖母,让她停止这样的闹腾。但我的父亲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不过祖母的一种发泄方式,不会怎样的。
或许祖母对父亲的心事是了如指掌的,当她等不来想要的哀求的时候,从瓮子后面拿出一根绳子,并熟练地将绳子挂在门框上,另一头打了个结,将头伸进去。吓得我哇哇直哭。这时候父亲才着了急。
当然,我相信祖母的初衷并非是向死的,但她用死这种姿态要挟到的一种尊重,还是令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胜利。
也有纯属意外的死亡,没有提前备好,预先设计,绿耸耸在树上,突然就被风吹下,定格在某种略带别扭的姿态上。哑巴小海并不傻,他的目光清澄澄的。看见小孩去学校,他也想去,在家里跟他爹闹腾,躺在地上不起来,滚得院里的土突突地向上翻,他爹用蒲扇大的手刮他,他也不起来,后来他爹跟他比划说去学校说说试试,他腾地一下站起来。
当然,老师并没要他。
他成天蹲在学校的老柏树下,等着下课。
他最高兴的是学生们去劳动,去河边地里抬石头,或者去砖场搬砖,每次他都干得很卖力,老师朝他竖起大拇指,他会脸红。
有次学生们去泉子沟抬水,他也担了个水筒跟上去了,他身体强壮,做事有巧头,所以老师就让他给学生们从井里吊水。井口是个长方形,宽里刚好放个扁担长短,有人起哄让哑巴把扁担放在井口上,从扁担上走过来。哑巴觉得自己受了器重,脸色通红,就答应了。他看了看周围,撮撮手,脱掉鞋,就侧着身子站到扁担上去了,他慢慢地往前蹭,蹭来蹭去就蹭到井里去了,扑通一声,吓坏了看着的这些小孩。
隔年南沟建了水库,全村人都去看。临村的人胆大,跳进去就游泳。哑巴看见了,也脱衣服要下去,周围的人拉着他不让下,他脸一红就生气了,呜哇呜哇地叫唤,抗拒着拉他的人。人们不就不管他了,他坐在水库边上,看着下面游泳的人,眼里满是羡慕。后来人们都回去了,就剩些小孩子踩在稀泥里玩,他站在水库边上,脱得光溜溜的,奋力一跳就下去了。
哑巴并没有做好死的准备,他以为这样的经历会跟生命中曾经的经历相似,但他还是想错了。或许他还幻想着那天开口说话了呢。当然,没人再去猜测。村里曾经和正在死去的东西太多了,在四季轮回中,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灭。村里人说,他是水命,所以注定要归回到水里去的。
来年,河里灰色的小鱼欢快地游来游去时,我们都希望那是哑巴小海。
比起有预谋的死亡,或许这种意外的结束生命的姿势,更令人悲痛。
但有弟又让死亡通向了另外的可能。有弟是因为喜欢上一个人,刚开始没人知道。后来那个人在五道庙说有弟私处有颗痣。按说,风言风语也传不回有弟耳朵里。虽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有比墙还厚的时间挡着,大家也以为有弟暂时听不到。
有一天村里放电影,有弟跟一伙大闺女照例站在后面看,她们其实是在招惹身后觑觎她们的后生,那些目光,都带着贼心,像箭一样,似要从她们的后背穿过前胸的。有弟那天照例是等着那个人的,可是后来身边的女伴都快走光了,那个人也没出现。这时,东头的文化蹭过来说,有弟,我们到大场里吧。有弟瞪了他一样,低声说一边去。文化说,去吧,他早跟人走了。有弟惊异地看着文化。文化又说,他说让我来找你的。黑天里看不见有弟的脸由红到青,由青到黑的变化,但有弟眼里的恨意却像小火苗。她甩甩手,说,不。文化说,别装了,现在村里谁不知道你,连你那里长着的那个痣都知道。有弟一愣,正好电影里炮火连天的,她就流出泪来。她也不敢大哭,边向着家门跑,边抽泣,差一点儿跌到河沟里。
第二天她就去找那个人了,那个人刚开始信誓旦旦,后来有心甩掉有弟,就承认他把他们的事跟村里好多人都说了。有弟问,你什么意思?他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说说大伙高兴高兴呗。有弟又问,你把我当玩艺儿了?那人说,倒不是玩艺儿,但说说都高兴哩。有弟说,我将来是要做你老婆的,你就这样把你老婆跟人说了?那人嘻笑着说,你看你,咱也是玩玩,谁应许谁了?
有弟扭身便走。
晚上她一个人去了杨树沟。杨树沟是野狼出没的地方,传说还有狐仙,她或许是想找仙人替自己报仇去的,她在杨树沟转游了一夜,早上才找了棵歪脖子树,解下裤袋套上去。正好那天是阴天,双俊去杨树沟割草救下了她。她回家后不吃不喝的,爹妈央告她,姊妹劝说她,她都沉默不语。两天后,她从炕上爬起来,对着镜子梳头,眼睛亮亮的,脸颊红红的,她妈高兴地端着碗进来,有弟,妈给你做好面了,吃点吧。有弟缓悠悠转过头,像看陌生人似得看了看她妈,问,你是谁呀?
打那天起,有弟就疯了。疯了的有弟谁也不认识谁,她只喜欢照镜子,然后跟镜子里的那个人说话。她没有死,却已经拥有了死亡所有的形态和姿态,枯了,黄了,缺失了水分,就等一阵大风,她就会落下。夜深人静,她家总有长长的叹息声,路过的人的心里,都不好受。
在村里,老者们精明而从容地应对着即将要到来的一切可能——活着或死去。但大部分人并不能提前知晓死亡的时刻——自己的和他人的。经过深思熟虑,当他们不再选择突然死去的方式后,会用逐渐老着的、枯朽着的外形和逐渐清明,逐渐觉知,逐渐开朗的心态,来承认和接应死的光顾。我的祖母在她刚守寡的时候就做好了她的寿衣,那时也不过三十多岁。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随着祖父的去世而消失了,她用一个夏天时间,预备好自己过世要穿的衣物和用品,然后用一块崭新的白布,将它们整齐地包在竖柜底部。那些渐渐褪色的花纹和布匹,像时间悄悄走过的痕迹。在村里,像祖母这样提前预备后世用品的人层出不穷。元和他妈的装裹衣从三十几岁开始做,到现在六十多岁,都做过七、八身了,祖母瘪嘴说,那老婆不知足,烧钱哩。我问,那么多衣服她怎么穿呀?祖母说,能穿多少就穿多少吧,穿不下,放在材里也算穿走了。
村里好多人,早早备下木棺,没油刷的木棺就放在炕沿边上,他就睡在它旁边,做梦,打呼噜,偶尔想象自己将来睡在棺椁里的样子。更多的时候,木棺里装满金色的玉米粒,在暗淡的窑洞里,散发出带着光泽的暖意。这些人随时准备着走的姿势,却并不敷衍在的日子。这种庄重恳切的心愿,使村里人对死亡的恐惧减少,到生出对仪式的某种向往。
肉体的截止,将所有的生命个体都划分在同一条线上,贫富、贵贱,你、我,都消弭殆尽。相似的庄重仪式,以及相似的直笔笔躺在门板上的姿势,让死亡充满神圣。
我还记得来妮大爷他爹出病的时候,作为村亲的禾苗头上戴着孝帽,腰里缠着孝带的情形。在灵棚下,她绷紧小脸,但一旦出了街门,她就喜气洋洋的。那样的装扮使她突然俏丽起来。白色,这个在我们幼小年龄里不可能注入穿着的颜色,在这里呈现出一种纯洁而庄严的意味。我们围着禾苗,试图在她的姿态中发现使她改变的那种微妙的东西。后来,田园羡慕得目光都要滴出水来了,拉着禾苗说,我戴戴你的帽子好不好?禾苗刚开始不愿意,后来田园说,我给你炒豆子吃。禾苗便应了。禾苗小心翼翼地摘下那顶不同寻常的、略微高一些的帽子,戴到田园头上,田园一下子变的挺拔而干净,像戏里走出来的人,还有一股虚幻的仙气。
那天回到家里,我搂着祖母说,奶,你怎么死得这么慢呢?祖母愣了一下,我说,我想穿孝服了。祖母笑着说,挨刀鬼,你就这么盼我死啊,放心,有你穿孝的日子哩。
这话说了几年后,祖母穿上她准备了近四十年的衣服故去了。她临走的那年嗜睡,吃完早饭就磕睡了,午后要睡三、四个钟头,而晚上七点多就困了。她跟我说,晚上许多人来咱家闹腾,洞顶上都站满人。我说我们没有觉出也没看见呀。她说,我这是要走了,人来人往的,有接应的,有送别的。我说,不信。她说你看吧,也就这一半年的事了,小年上没走,寒节上走,寒节上没走,七月十五走。我问,你怎么知道。她笑笑,我看到她粉红的牙床上几颗歪斜的缺齿。那年她把该送人的东西都送了,耳环,冒花,银勾子,还有我的一箱小人书。身边除去几件衣服,再也没什么了。
像她说的那样,七月十五她的魂灵走了,过了八月十五她那个空架子也塌了。她走得干净利落,清清爽爽。送她去干草坡的路上,茂盛繁多的酸枣树上结满稠密枣,红的发暗。很多人停下来摘一颗放到嘴里,裂开嘴笑,说酸得甜哩。
枣树下,新鲜的叶子刚刚落下,沾着湿漉漉的露水。
本文选自指尖新书《最后的照相薄》